万书屋 > 其他小说 > 上穷碧落 > 第一章 人间有味是清欢
    顺水行舟,春溪潺湲,几瓣桃杏随水逐流,清丽动人。孙预收回望向舱外的眼,略为冷淡地瞅着小舟上正烫着‘梅子酒’自斟自酌的王随以及一旁也一直冷淡而坐的女子。

    王随对孙预的冷眼根本不当回事,他执起架在小火炉上烫着的酒壶,在白玉盅上注了杯,却递到那女子唇边,嘻嘻笑着,“玲珑,来一盅怎样?”

    那名唤玲珑的女子回过眼,朝他隐忍一看,接过酒盅,“多谢公子赏酒。”

    然而王随亲近的身形却不甘就此退开,见她一饮而净,仍是挨着问,“好喝么?”

    “玲珑不懂品酒。”

    “呵呵,那我可以教……”

    “王随,我们还要在这块湖面绕上几圈?”孙预淡噙着笑意问道,也并未现出不耐,轻轻地啜了口酒,但那双深锐的眼却是牢牢地盯稳了王随。心底下不是不恼的,只是他明白这半年来的毫无音讯不是没缘由的。他们在等他一个答复!

    敌未动,己已躁。这不是一个好的开始,但他仍是有些忍不住。半年了,一下子音讯无,他见不着她的面,也没有她半个消息。她是好是坏?毒解得怎样?身子怎样?是有起色还是病况愈下?有时候他甚至怀疑,是不是她有了什么不测,才使得王随这些人一下子杳无音讯。

    王随见问,倒也识趣地收起笑脸,“无论怎样,她也算是我们那儿的人,知道,我们这群人有个坏毛病,那就是护短……”

    孙预没有吭声,静静地听他说下去。王随一笑继续:“对们往后的日子是怎么打算的?”

    “我记得我在那走的一晚就说过了。”孙预说得没半分犹豫,却也不急躁,似是对此根本无所挂怀。

    这么轻松,一时倒让王随觉得自己有些多此一举了。他挑挑眉,心底有佩服,但面上却蓦地收起了笑,取而代之的是一脸正经,倒让他身侧的女子微微一怔。“人生长长,重然诺固然好,但也别把一生都付诸于实施一个承诺,那对们两个都不好。”

    听到这里,孙预反而是笑了,“以为这半年来我在做什么?如果只是一个承诺,我又岂会寻们寻成现在这种狼狈样?”

    王随“呵呵”一笑,打量他一眼,想起这半年来刻意地刁难,对于孙预到现在仍未面现不豫很是嘉许。眼滴溜溜一转,却还是不肯这么轻易就放行,回复了懒洋洋的神态,他斜倚着舟壁斟了盅酒,“世宦之家,能这么简单便脱得一身的功名利禄么?别忘了背负着什么,要考虑清楚啊!跨出这一步,可就不再是繁华世界里所拥有的权贵加身了。”

    说到此处,孙预淡淡笑了笑,清明的眼朝舟外睃了睃,清隽的脸上是一派舒展的俊逸,很清新,却是魅力逼人,“人间有味是清欢。”

    此语一吐,舱中蓦然一静,另两人似乎一时间都怔在他这一刻的丰神俊雅的气度里,那么潇洒而自如!

    “啧啧啧!快闭嘴!别笑得那么有魅力,我家玲珑要被勾引去了的!”回过神的王随连忙一手挡住身旁女子半是忍耐半是羞恼的眼,回头冲孙预带笑地瞟了眼,继而扬声道,“和风,转舵。”

    “好咧!”外壁撑船的人一声吆喝,船身滴溜溜地转了个圈子,驶入一处芦苇蓬。芦苇“沙沙”地轻刷过行舟,带入满鼻的清芬。

    悠悠的船身轻晃,王随又斟一盅递给孙预,“不过,有一条,也知道养病期间不易情绪过激,所以现在最好不要让她感觉到来了。”

    “感觉到我来了?”孙预敏锐地抓住一个字眼,面上登时有些把不住,露出担心来。“是说……”

    “啊,这么说吧,桃居老人的医理当时也大致听过,具体我也不懂,只知道现在正进行到肝,也就是说得有十天的时间,她的双目是失明的……”

    “……”孙预不自觉地拢起了眉,皱紧。

    “好,这个说法不太能让人心悦,那么换个说法吧……她的绝尘纱已经解了六成了。”王随眯起眼一笑,顺带瞟了眼身子微微一僵的玲珑,唇边有抹深深的笑意。“玲珑,我劝最好别打我们说的那人的主意,那个人,或者就是眼前这一位,都不是那主子惹得起的人物。民不与官斗,可别怪我没事先提醒!”

    玲珑脸色一变,“公子说笑了,玲珑不敢。”

    “呵呵,我知道敢不敢,说不说实话都没关系。”王随嘻嘻一笑,“我还没介绍吧!这位是当朝宰辅――摄政王爷。这位么,呵呵,江湖上号称‘铁炬堡’堡主手下的亲随,现在屈身小弟的奴婢,叫玲珑。”

    摄政王孙预?玲珑朝王随看了眼,眼前这个嬉笑的男人到底有着什么样的背景,连摄政王他都不放在眼里?“民女玲珑见过王爷。”她站起身盈盈一拜。

    孙预颔了下首,暗自猜着眼前这女子的重要性,在扫了眼一直笑得懒洋洋的王随后,他微微觉出些味来,继而有些深思地道,“铁炬堡?似乎在新近刑部上呈的一卷案宗里

    有个孩童失踪一案与铁炬堡有所关联,玲珑姑娘,是否确有此事?”

    “哈哈,摄政王到底是摄政王,是不是天下所有的政事都装在脑子里了?”王随笑笑,“玲珑虽为铁堡主的亲随,但这种作奸犯科的事她又怎会被告知?”

    玲珑脸色有些发黑,“王爷,铁炬堡行事是否与律法相触,相信堡主他自会与有司陈述清楚。王爷大可放心。还有,公子,堡主他并不姓铁,公子应该早就知晓才是。”

    “呵呵,孙兄,我可以免费透露一个消息,那个铁堡主为人比较神秘,我劝那些提刑官可以不用亲自去找,因为那一定找不着人。但是,在每季头一个月初十这天他们会一起议事,到时可以差人去探访一下。这样,铁堡主一定就能及时地澄清误会,把所有的事都交待清楚了。呵呵呵……玲珑,说是不是?”王随恶劣地拍拍玲珑的肩,笑看她一脸的咬牙切齿。

    看到这里,眼前的山山水水渐渐都已显形了,孙预点头一笑,起身走到船头。没了乌篷遮挡,虽是暮春暖阳当空,但因在湖上,这乡间依然料峭的春风仍是带着寒气一下子灌到孙预的襟领里,发丝微扬,袍袖蹁跹,看去清逸出尘。

    王随淡睨了舱外人那双攥紧的手,偷偷一笑,“和风,的撑船技术太差劲了!瞧人家都亲自来督工了,好歹也卖卖力气吧!”

    那执着篙撑船的布衣男子回过头来朝他瞪了眼,“太重了!只要下去,我用不了一盏茶时间就到!”说罢,他朝孙预瞄了眼,嘿嘿怪笑。

    王随登时跳出舱外,“和风啊,我来帮忙!我来帮忙!哈哈哈……”说实话,他还真担心某人会把他丢下船,虽然看去那人什么不快的意思也没露出来,但谁知道呢?官场上打转的人,都是老得成了精的狐狸。

    孙预凤眸微眯,露出今日第一抹真心的笑。她……还好么?

    舟子慢慢穿过这片片芦苇丛,远处夹岸的桃杏姹紫嫣红,很是恬静。这么清静,想必是她向往已久的吧?没有朝堂上风波四起的纷争,没有关乎举国兴衰的重担,她……她终于是个自由身了……

    一念起相思日久的容颜,孙预的手不禁又紧了紧,捏得骨节处隐隐泛白。毒解了六成了,真是好!可是……解毒却难熬!连那老人都说过难熬的!那她怎么挺过来的?

    难以言喻的酸涩泛起,让孙预不由皱紧了眉,心潮澎湃,让他恨不得马上就能揽人在怀,好好看,细细看。“还有多久?”

    名唤和风的掌船人宽厚地笑笑,很了解他此刻的心情,“呵呵,再转过前面一个山口就到桃花村了。”

    “嗯。”王随抬头看了看水路,“我们在杏花村下船。”

    “杏花村?”

    “是啊!这条小河叫桃杏溪,南岸叫杏花村,北岸就叫桃花村。两村隔水相望。”

    孙预看着王随问,“治病的神医是‘桃居老人’吧?”

    “呵呵,没错。记性真好!”王随笑谑一句,冲他眨眨眼,“那一处河岸最窄,只有两丈余宽,大声说个话,对岸都听得见的!”

    两丈余宽……孙预微微苦笑,终于还未到时候啊!以往天天能见,可这一次,却已相隔半年之久!他从不不知道,想一个人会那么迫切,迫切到即使心神憔悴也要找到她、见到她!“杏花村是么?”好歹,也算是能看到她了。

    都是桃花呵!一阵风过,吹下落英无数,有些便软软地倚入妫语的鬓间,飞花逐钿。迎着清冽的溪风,她张开五指,不意外地接住一瓣桃花,捏入手心的细腻滑嫩让她不知想起什么,绽出一抹淡雅的笑,迷住了另一双眼睛。

    “啧啧啧!想什么美事呢!”沈磕仪笑着坐到她身边的大青石上,看着落英满身的她,暗里欣羡极了。虽是衣衫质朴无华,但如此的貌,如此的气度,配上这淡粉的桃花,竟能让人有误入仙境偶窥了仙子的错觉。眼前的仙子眉梢含情,唇角正漾着无限温婉的笑意,一种柔媚而让人艳羡的相思之意不尽其中,看得连她都要心动起来。

    妫语微微偏了偏头,带过一抹稚气,“我在想,宫里的桃塘此时也应是桃花遍枝儿了吧。”她想起曾经有过那么一天,孙预与她闲适安然地坐在树下说话,他说得口渴,正要喝时,一瓣桃花正巧落入盏中,当他抬起头时便粘在了唇上,恰似女儿贴红一般。呵呵……

    “桃塘?嗯……我记得,是那个叫作‘化外武陵’的地方吧?满坡的桃花,引天水入禁宫为河,就在坡下,是个很美的地方。唔……还有幅楹联是吧?”沈磕仪托着下巴回忆。

    “丽华夭灼疑似神仙府第,落英缤纷本是渔郎迷津……我想,论天然,这‘化外武陵’该是此地更合一些吧。”

    “不会!”沈磕仪笑笑,身子往后一仰,靠上桃树,树身一震,桃花便落了她满脸,“等眼睛好了,就会发现,这儿并不如想象中那么质朴完善。乡野小景,或许清丽,但毕竟不饰雕琢,一些冗枝冗景也挺碍眼的。

    神仙府第绝称不上,大概只能算个渔郎迷津了。呵呵,不过有一点比宫里的要好。‘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这儿桃花盛时,那儿便谢了,现在大概都零落成泥了!”

    “想得还真多!”妫语笑道,但心中不由也在模想了,这暮春的桃花居到底比桃塘逊色了多少。

    “想得不多?”沈磕仪笑问,但那双明目却仔细地锁住了妫语的面容,不放过一丝变化。

    “我?我在养病。”她答得更为理所当然。

    “不要告诉我只是为养病而养病。”沈磕仪坐起身,正色道,“解毒那么痛苦,一声不吭地就挺下来,我佩服坚忍的心智,但也想问一句,支撑的就不曾担心他会倒塌么?”

    妫语一怔,既而笑了,清清浅浅,就如同这一溪春水,泠泠地载着落红东去。“我想活着,这是其一;我想为他好好地、康康泰泰地活着,这是其二;我更想看看将来会如何,这是其三。有这三条原因,还不够么?我会闯过去的,在我付出那么多之后,我不想轻易放弃我所追求并为之牺牲的。”

    她的话说得那样镇定而平和,如坚石一般的信念传给沈磕仪一种从心底里涌上来的敬意。不管她怎么退,怎么生活,那股曾属于君王的一语定江山的气度是磨灭不去了,就如同此刻,很淡,却让人臣服。

    “有今后的打算么?我听说当朝的摄政王辅卿已经由地方监察使调回京城,并誊给六部一份详实的公文,说是元州云阴县粮仓一案牵连到了户部的一些官吏,都给办了,震惊朝野呢!”沈磕仪又靠了回去。

    哦?初生之犊,一上手就办那么大的案子,孙预的手是不是放得太开了?“京官的牵连太广,应该不致太张扬此案才是……”

    “唉!果然被他们给猜中了!这下我又输了十两银子了!”沈磕仪叹了口气,望向蔚蓝的天,又瞅了瞅妫语朝着她这方向却又对不准方位的眼,“他们赌会猜到真相,我说不会……孙预这次可是完放了手的,是那个据说才十六岁的孩子自己压了自己的案子。可见的那位摄政王识人甚明啊!而这样的训练,其心意,不难猜到吧?”她嘻嘻一笑,将一瓣花放入口中嚼着。

    “我不知道……”然而妫语却并未露出欣悦的神色来,明媚的眼反而因这一问而掠上一抹深沉的忧心。

    “担心什么?”

    妫语低垂了眼角,摇了摇头。

    沈磕仪正想问,忽然听到一声长长的哨音,举目一看,原来是王随他们到了,她举起手挥了挥。随着小舟顺流靠近,她忽然看到了另一个人,微微吃了一惊,便回身朝着妫语笑了。“王随他们来了!这次不知道又带来什么好东西呢!”

    “哦?”妫语仰起脸,迎着溪风深深嗅了口气,“什么时辰了?”

    “快申时了。”

    “嗯,该去喝药了。”妫语站起身,两手微微向前摸索着,想照着原路回去。她是听着水声来的,但这儿应该离溪滩还有些距离,她眼睛暂时失明,许多时候她并不想给大家添麻烦。

    “哎?这就要走?”沈磕仪搀住她,又回头朝那条在对岸靠岸的小船瞧了眼。那条一直站在船头往这里深切地注视的人不就为了她么?半年来费心费力地找也不就只为了见她一面么?

    “嗯。”

    沈磕仪在看到王随噤声的手势后,便仍是扶着人回桃花居了。

    “没骗吧?人好好的,就是眼睛会有十日瞧不见。十日之后就会恢复。”王随拍了拍仍站在船头的人,“好了!现在人就在对岸,心也安了,咱们喝酒去!”

    午后溪风清冽,在日光底下最是惬意。王随在农家搭了个伙,玲珑帮着打理了些菜,和风则去山里打了点野味,不一刻工夫,四个人便在一处临溪的破茅草亭里歇下了。

    酒是农家自酿的芦杞烧,味很呛,喝到喉咙口辣辣的,却别有一番痛快淋漓的酣畅。和风喝过两口,不由赞道:“啊!酒就是要这味儿的才好!这才是男人喝的酒!”

    王随笑着打了一拳过去,“么,这辈子就是个享不了福的人!上次我给捎的‘八珍醉’,还是贡酒哩!居然不要!”

    “那酒有啥味!软绵绵的,还一股药味!也就适合那些士大夫、女儿家才喝的!”和风觉得小盅不爽快,索性拿了大碗来喝。

    这边的两人大肆说着酒道,孙预却只静静地坐于一旁,沉默地抿着酒,凶呛的酒侵入口鼻、咽喉,让他蓦然也觉得痛快起来。辣辣的酒液像是一把烫人的火,一路烧到肚子里,暖暖地,能把人浑身都给烧起来似的。他是喝惯了天都那些上等贡酒的,此时却颇为赞同和风的话。出乎众人意料的,他也学和风拿来一只大瓷碗,倒了碗酒大口一灌!

    接连三碗下肚,余下的三人都愣了。王随第一个觉得不对劲,止住他又欲喝下的第四碗,“喂!我说摄政王爷!这酒喝得也太狠了吧?吃点菜啊!”

    孙预仰起脸,抬眸朝他一看,因沾染了酒气,他白净的面皮上略有一层很隐约的薄红,眸光也不复往日周旋于朝堂政务时的冷静深锐。此时的他非常新奇地露出一股潇洒落拓的气质,扬扬洒洒尽在那一抬头间。“不是说喝酒么?难得有好酒,吃菜反是糟蹋了这味儿了!”

    和风听了这话“哈哈”一笑,拍了拍大腿就道:“嗯!说得好!难得有好酒!那就不醉无归吧!哈哈哈哈!”说着,举起酒碗就要与孙预大干。

    王随连忙拉住他,瞪了他一眼,才冲孙预说,“来日方长!先前不说已有了决定么?那还急什么!”

    孙预自嘲地一笑,“不明白的……”他挪开王随的手,又灌了口才道,“我只是想起很多过去,就因为那些所谓的天下大事……我其实一直在牺牲她!”说着这些沉悒的话,但他闭上眼却是仰天一笑。

    王随眨眨眼,情知也说不上什么话,也就索性放开,自己也拿了只大碗,满满倒上,“呵呵!人生万代何由碌碌?酒是个好东西!一醉泯千愁,倒是逍遥!来!喝酒!”他举起酒碗,与孙预碰了碰,一气饮净!

    孙预轻笑着提手与他一扬,也将酒一饮而净。渐染上几分醉意的眼神,看来朦胧中又别带不羁。

    一旁的玲珑见三人干来我干去的大碗喝酒,心底有十分的讶异。要说王随,这人百变成精,什么模样都有,眼前的粗豪气虽令他意气风发得很是俊朗,但看在玲珑眼里,仍尚在意料之中。而对于面前这位一句话能令天下变色的摄政王爷,却着实令她难以想象,明明之前还是文质彬彬的世宦权贵,怎么现下一个转身,也可以似江湖中人般襟怀放开,酣畅淋漓地喝酒?

    蓦然间,这种流动在三人之间的酣畅,令她心口有些震动。她很讨厌地发现,看着三人这么来我去地灌酒,她竟然有一丝丝的感动。

    此时对岸摇来一叶小舟,竟是沈磕仪也来凑热闹了!

    “嗬!好热闹呀!”沈磕仪将小船在桩上拴好,还未至茅草亭就先闻着一股子酒气,很呛很辣的芦杞烧。她在看到孙预也端起大黑的瓷碗将酒一口喝光之后,不由也是一愣,“咦?酒量那么好啊?”她以为像孙预这样俊逸的士官,酒量再好也有限,没想到也会来这么一套老大粗的拚酒。

    其实几人都略有三分醉意了,孙预脸色微红,笑容可掬,见来人是沈磕仪,不由笑得更开,“沈姑娘,来啦……”很带着几分孩子气的问话,再配上他现在明朗朗的笑容,让见惯了他朝堂上锐利深沉的沈磕仪很不习惯。

    她小心翼翼地坐下,“嗯。孙……”

    “她现在还会疼么?”单刀直入,眼前的孙预大约是因薄醉的缘故,问得很是直接。

    “很少。也看到了,她气色比原来好多了。”

    “唔。”孙预点点头,“她常坐在溪边么?”

    “呵呵,有时。”沈磕仪笑起来,以为他是想再看看她。“不过晚上通常不会出来的。”

    “哦。”孙预依旧只是点点头,脸上没有任何失望的神态,“她现在喝药还怕苦么?”

    “哈哈!说到这个,她现在想要康复起来的愿望可比来得要强!记得走时知云还特地关照过我,要我特别注意她喝药。但是现在啊,只要药一煎好,她就二话不说地喝了,根本没任何麻烦!”沈磕仪想起当时知云反复嘱托的话,心下颇有些感慨。那几个人倒是真正忠于妫语的。

    然而孙预听到这话,笑容却是渐渐止了,直到末了,才透出一抹带着些隐痛的淡然眼神来。

    王随最是敏锐,拍拍他的肩问,“她乖乖喝药了,还担心什么!放心啦!药也不会太难吃,毒能解才是最重要的!”

    孙预甩开他安抚的手,薄醉的他仿似不再掩藏,“她不会因为那个就乖乖喝药的!以前有知云、喜雨、长光,那是因为她是主子,她可以任性。而现在……唔,她一无所有,所以才会这般的小心,这般的隐匿自己。她一无所有呵!”孙预大声说了一句,继而又拿起酒碗灌了碗入腹,那种呛辣的感觉,让此时的他快意莫名,仿佛及由着这呛辣,他便能清晰地触摸到她深潜的心。

    三季司幽,不是不把大家当朋友的,然而却是因为曾经的高高在上,到现在的什么都不是,这种反差让她竭力地压抑着自己所有的欲求。只要这样就好!她一定是这么想的吧?所以一个人静静地在溪边坐坐,因为眼睛,更是连溪滩边上都不敢过去了,怕惹麻烦!

    就如同半年来,他可以发了狂地找她,而她却只能静静地呆在这儿一样吧?这儿是朋友提供的避难之处,却并非是她的家,她可以任性,可以身心安逸的地方……

    孙预依旧灌着酒,然而其他几个却在听了这话之后闭上了嘴。沈磕仪只手托了下巴,开始细想来到桃花居后的状况。感觉上,妫语的确是安静了很多,不,是太多。安静到自己很难想象的地步。一代君主,杀伐决断皆从口出的君主,退了,居然能这么干

    干脆脆,不带一丝儿先前的习气!虽说因为要养病,沈磕仪总是抢着先帮她打理着,但如果按照知云的说法来看,她几乎已经是自理了。

    从没有多想过什么,只是怕她一下子从高位,从日理万机退下来会闲得慌,所以尽可能地陪着她说说话。没想到,说了这半年多了,她竟然什么心思都没把握到。沈磕仪自嘲地撇撇嘴,有点严厉地想,自己是不是也在一定程度上默认了她这种深藏的心思呢?唉!真是糟糕啊!

    “看来我们真的忽略了许多东西呢!”王随的话里明显带着叹息的意味,“我只是以为给予她自由的空间,便什么都够了……”

    “是够了!”孙预接过话道,“接下来的东西,我会给她!”他明润的双眸朝小溪那头望着,语气里是一种笃定与自信。溪风依旧清清冽冽,杏花翻飞,那么柔软的气息里,孙预的话却异常的坚实,每一个字掷出,都带着烙上心头的力道。

    “来!喝酒!”收回目光,孙预率先倒了满满一碗酒,俊目扫了一圈众人,带着逼人的明亮,“干!”

    “好!干!”王随与和风同时举起酒碗,相饮而净。是呀!接下来的东西自然会有人给的!

    一直到掌灯时分,沈磕仪才摇船回到桃花居。桃居老人的那对徒儿夫妇刚巧撤去碗筷,见到她回来,柴渊马上道:“晚饭没了!下回请早。”

    沈磕仪哇哇大叫,“这怎么成!我还没吃过呢,难道要我饿着?小噙,嘿嘿,应该留着我那份吧?”她连忙讨好地靠向脸色惯常冷淡的桑若噙,“咱们是同根同祖的,可不和柴渊这个外人一样!”

    “灶上给热着。”桑若噙冷淡地应了声,对丈夫的挤眉弄眼视而不见,非常不合作地扭身就走。

    “嘿嘿!瞧见了吧?外人就是外人!”沈磕仪得意地朝柴渊扮了个鬼脸,知道自己晚饭有着落了,也就不再与追着爱妻跑出去的柴渊嬉闹,径自坐在妫语身边,“今天晚上吃什么了?”

    妫语温温一笑,“有春笋,豆腐……”嗯,那个春笋的味道挺不错的!

    看到妫语仍有些回味的神情,沈磕仪忽然间觉得有点难过了。那样一位曾经居于整个碧落顶端的人物啊!曾经是怎样的山珍海味?怎样的绫罗绸缎?锦衣玉食地过来,如今对这些可以称得上简陋的粗茶淡饭竟也能这般包容。孙预说得没错,她因为自己的一无所有而压抑了几乎所有的欲求。

    突兀地,她脱口问道:“觉得现在这样很负累么?”竟让她如此隐忍?

    嗯?妫语一愣,明显有些诧异地朝她这方扭过头来,一双清明如雨后青山的眸子睃巡了一圈,定在离她略有些偏差的方位,“为什么会这么问?”话一脱口,她略微猜到,既而呵呵一笑,只是淡垂了眼睫,遮却了最深的心意,“们都没觉得负累,我怎么能先他人而急呢?再说了,在三季司幽,以战舰、战车,以及之前零零碎碎的生意,我可给季幽商行带来过大利润呢!那些钱,若能入股,也够我在这白吃白喝一辈子了,不是么?”

    哎?沈磕仪眨了眨眼,听不出是真话还是假话,索性不想,一把拖起她的手,“我饿了!陪我一起去吃饭吧!”说着就扶着她直往厨房小跑。

    月色清寒,今儿二十,天边的月便只是半轮,因有薄云轻笼,就显得隐约些。沈磕仪拉了妫语坐在门槛上,大口挖着饭,直到解了饥才口齿不清地道:“月有晕,明天一定有风。”

    妫语没有作声,她看不见这月色,然而张开五指,指尖却能清晰地感受到夜的丝丝凉气。遥想以往所仰望的月色,心头寂寂的,这样的夜,格外的清冷!妫语拢了拢披在身上的夹袍,轻轻靠上一侧的木门。

    她的未来究竟会如何呢?日间虽然那般答着沈磕仪,但是,她不明白自己是不是真的一点都不担心。明明是心意地助她的朋友,是性命相与的生死之交,但为何,到了现在,她却有些畏缩呢?长叹抑在胸口,她感到现在的自己有些生疏,不知该怎么去定位自己……

    默默地这么想时,忽然小溪那头藉着水声隐约地传来一阵笛声,悠悠袅袅,很清透的笛声。妫语微微震了震,神色间掠过一道讶异与惊喜,既而是笑了。

    沈磕仪也听到了,所以她紧紧盯着妫语,一时间,她觉得妫语美极了!并不浓稠的月色下,一角灯烛只照亮了她半张容貌,然而那抹笑意却给人柔软入骨的错觉。温柔!是的,我见犹怜的美人靠着柴扉,倚门而望的温柔,是那种终于等到了情人的温柔。她的眼睛现在是看不见的,然而沈磕仪却觉得,妫语在那一瞬看见了孙预,站在那座茅草亭里,在杏花树下吹着轻笛。

    寒露沾湿袍角,夜间的一切都笼在这融融的湿雾里,隐约而暧昧。然而就有那一曲清明得如同杏花落雨般的笛声穿透过来,丝丝屡屡地勾起离人的相思。

    此时的妫语脸上漾着淡淡的笑晕,拢着袍子坐在门槛上,螓首微偏,靠着柴扉。她什么话也没说,甚至连询问的意思都没有,只是忽然间很放松地

    坐着靠着,很舒心,让一旁看的人都觉得有淡淡的幸福萦绕在其周身。

    大概这就是心有灵犀吧!沈磕仪在心中低道,不必非要相见才能一叙衷肠。那盈盈一水的桃杏溪阻隔不了这对璧人的牵念,即使是明日孙预离去,妫语依旧在这方桃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