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书屋 > 其他小说 > 上穷碧落 > 第二十三章 月照波心影影碎(上)
    “臣参见皇上。”

    妫语迅速瞥了孙预一眼,马上低头,“过来坐。”

    孙预见她围着炭盆而坐却仍捂着暖炉的样子憨态可掬,一时倒也没顾着仍有旁人在得注意君臣之礼,径直走到近旁的椅子上坐下。

    小秋奉上茶后便与喜雨二人退下,一时厅里再无第三个人。

    孙预上上下下地仔细打量了一番妫语,确定毫发无伤才把一颗心放下。“昨晚可是吓着了?”

    妫语轻摇了摇头,“我连面也没见着。只是有一点到现在还奇怪,这两个到底是什么人?竟能摸得到安元殿,想必是有些熟识禁宫的人。”禁宫守卫何等森严,能一无动静地闯到安元殿得什么样的本事?

    孙预沉下了脸,“是杜先庭遗女,也是刺伤楚大人的人。”

    “哦?”原来是杜氏遗女,可是“那成王……”

    “不是她们做的,不过……只怕也难逃干系。”

    “这么说她们也还是被人利用?”

    孙预点点头,一双眉锁得紧紧的,“我只怕是德王。”

    妫语朝他看了眼,不语,只一手轻抚着暖炉。知他心意尽是为她,可是……

    “怎么了?”

    “我……这一次不关德王,是蒋皙下的好手。”

    “定西伯?”孙预眯细了眼,“他……莫非是为了两个儿子?!”见妫语颔首,他抿紧了唇,“这岂不是在找死?”

    “他当然得死了。”妫语又朝孙预看了眼,欲言又止。

    孙预伸手握住了她的,“你我之间说话,还须这么为难么?”

    “我……”她看着炭盆的眼神有些寂寥起来,“我想换了楚正廉。”此话一落,她明显感觉到孙预握着她的手一动,缓缓地抽了回去。

    “你曾允过我什么?”孙预问得心寒,万料不到她会说出此等话。那他之前的算什么?那他现在算什么?

    “我只承诺过不动孙家。”

    “既然都已经决定了,还须跟我说什么!”

    妫语仰起脸深吸了口气,语气中隐隐的满溢了一种意绪,明明已预计到了结局却仍是心寒如冰。为什么她要这么不得以?“因为,我还需你助我,如果你不出面,以我只身的能力,不定就只有扶助闻家。”扶助闻家,那就意味着打压孙氏,到时会出现的后果谁都可以料想。

    “你,你好,你很好!”孙预蓦地站起身,一把扣住妫语单薄的双肩,那触感让他惊心,即便厚重的锦裘裹身,她依然如此纤弱。但这亦不过一瞬,他随即狠狠地看着她,一直以来她都是在拿这点利用他吧?“我告诉你妫语,我孙预的确心心念念的都是你。可你别妄想我是那种可以任你搓圆捏扁,弃家人于不顾的废物!这一切,所有的,是不是都是你早就设想好的?是不是?”

    妫语别开头,心中一痛。他居然怀疑一切,他居然怀疑她的感情!那在他眼中,自己是什么?什么样的人!她这般苦楚,这般委屈,到底有谁看到?有谁能懂?她一把推开他,不管自己的踉跄,“你说的都没错。是我早设想好的!有什么错!凭什么只有我要事事顾别人?凭什么只有我一个人活得那么辛苦?凭什么只有我可以死得那般理所当然,而你们个个活得光明正大?凭什么!”

    孙预心中一凛,回头看到她眼中兀自打转的泪意,怨愤中有绝决。他冲口而出心中的焦虑与不安:“说什么死不死的,不就几个连面都没见着的刺客么?让禁军加强戒备,我再下令封城寻拿不就没事了?说什么死!”

    妫语强睁着眼一笑,走到他面前,“你不知道么?”她一把拉起左袖,臂上一道妖冶的赤线如索命的铁链盘横其上。“快九年的绝尘纱,你以为我有多少活路?根本就不用什么刺客来动手!”

    孙预直直地盯着这道赤线,一口气噎在胸间。他知道的,他一直都知道的。绝尘纱至毒,举世无解,无解的!只是这名字太过扎心,只是这赤线太过刺目,只是那日奄奄一息的孱弱太过令人难于回想,他将之一切都撇于记忆之外。可如今,这一切却突然直露露地呈现眼前,使他拙于呼吸,心跳一鼓一鼓地,竟似每一跳都连着着整个人颤动起来。眼前不断交替闪现出去年兵乱时那惊心动魄的一晚。他抿紧了唇,一个踏步上前,抖着手拉下她的袖子,将人紧紧搂在怀中。“不会的,不会的!这天下有得是名医,别说傻话,嗯?别说!”

    妫语的额抵在孙预胸前,一时间数年来所有的委屈与怨愤都涌上心头,如洪水决堤,再也忍之不住,“你不知道的,不知道的……巫弋她……她也说研不出解药……我,我本时日无多……”

    “别说了!我去找闻君祥,他不拿出解药,我就宰了他!”孙预放开她,转身就要奔出殿外。

    妫语死死拉住,“孙预!你若想让我现在就死,那么你就去!”

    孙预一震,随即拉开她的手,“别怕,毒害君主是天大的罪,闻君祥不敢不听的。”

    “那如果,我本不是君主呢?”妫语索性放开他的手,“如果我本不是妫语,不是如此相貌,不是如此年纪,不是如此身份,不是碧落人,甚至与这天地都毫无关系呢?”她牢牢地看着震惊地孙预,“如果是这样的一个人,窃取了碧落的至尊之位,她还能活么?能么?”

    “你……你说什么?”孙预听得几乎说不出话来,被这个天大的秘密所骇住。

    她朝他淡淡一笑,凄婉中满是缥缈与迷离,她又是多年前大殿上那抹沉寂又冰冷的游魂了,凉意侵人。孙预伸出手,但即便是握着她的的手,却仍觉得离她太远太远。这过往所造成的山长水阔,这他未曾知情的秘密所造成的咫尺天涯。

    “你知道巫族有个禁忌么?”她任他握着自己冰冷的手,只拿眼瞧着那座竹节凤顶香炉,安息香自炉孔中袅袅而出,盘绕着整个厅堂,恍惚而悠远。“那就是寄魂,也就是世人流传的借尸还魂。”她自嘲一笑,“我本是异族。”

    孙预的手一抖,隐隐觉出些什么。

    “别怀疑,就是你想得那般。真正的闻氏二女早在坤元十年就死啦!我是被硬生生招来的魂。我本不叫什么闻语、妫语,我姓钟,叫钟言倾。”她眯了眯眼,泪滴滴入炭盆,寂静中发出一声“嘶”响。钟言倾,言倾,有多久了?有多少年再没人那么喊她了?“我本有一个小家,父亲、母亲,还有个弟弟。举家合乐,弟弟虽淘气,却聪明,念书样样拔尖。父母都有不错的活儿干,一家人有时去踏踏青,有时在家找乐子玩。父母说等赚够了钱,就去大漠看看。弟弟说要学会骑马,也走一回西域……”

    孙预听得不忍,将她揽入怀中,伸手抹去她满脸的泪,但湿意却是不断,到最后,孙预只能搂紧她。她的语气是如此平淡,但她的泪却始终不断。

    “后来有一天,我一觉醒来,睁开眼却看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一个法坛上,星辉耀目,纱幕坠地,那是一个很美的星空。还有,一个透着无尽神秘的灰衣妇人领着两名年轻又美艳的徒儿侍立一旁。后来又来了一位更美的女子,风华绝代,清艳动人。那时,我还以为我在做梦呢。”妫语的语声幽幽,仿似一抹游魂会随时遁去,让孙预没来由地着慌,只能把她抱得更紧。

    “可是这美好马上就没了。我由十二岁变成了八岁,我回不去了,再见不着家人了……‘冰壶’冻人心肺的冷来了,‘火芸’如炮烙炙人的热来了,‘明煎’持久而不顿歇的难受来了,‘相思’如肝肠寸断的痛来了,还……还有‘绝尘纱’。”她每说一句,打一个冷颤,抖得孙预心都绞得碎了。他死死地握紧她的手,“别说了,别说了……我都知道了,我什么都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