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书屋 > 其他小说 > 上穷碧落 > 第七章 云光摇曳(下)
    王熙是被人从床上叫起的。闻诉在边上抱怨着,“都什么时辰了?什么跟什么嘛!”

    王熙套上长褂,接过侍女递上的热帕子抹了把脸,“一定是大事才深夜传召的,你先睡吧。”

    “这叫什么事!有哪个皇帝半夜三更的还……”

    “诉儿!”王熙打断她的抱怨,说得有丝隐忍,“朝堂上的事没那么简单,我和你,现在还有你肚子里的孩子,咱们可是身家性命都系在这上的。”

    闻诉一时有些怔忡,为着王熙话中的严肃,王熙轻叹一声,出门。

    随长光入得安元殿,已近子时。“臣参见皇上。”

    “起来吧。”半靠在窗边的妫语转过身,淡淡地一摆手,“太傅已跟你打过招呼了吧?”

    “是。”王熙见这样问,心中已然明白。

    “你赶在早朝之前让太傅把这事先搁下。”

    王熙一怔,“先搁下?”

    “把这手放到三王之后。”妫语点了一句。

    王熙略略一想便明白了其中关节,现在就提势必在朝中掀起轩然大波,但若在惩藩之后,百官为自保和转移皇上视线,说不定还会支持革政。

    “臣遵旨。”

    “还有,民间那些个安排是时候收手了。三王的事闹得愈大愈好,不过请旨惩藩的事你还是不要插手了。”妫语说得深沉。闻氏毕竟没有孙氏的世代权势,恐不能服众反而挑起百官敌视。孙氏准备的那一手她当然猜得出来,但作为闻君祥名义上的女儿,在现在,她是不能失去这一处靠山的。无论怎样有情,孙预毕竟姓孙。王熙是个明白人,本来这番话不说也无妨,但她怕的闻谙、还有野心忒大的萧霓。希望王熙能劝住那几个人了。

    王熙自然也明白,躬身应道:“臣省得。”

    妫语点点头,忽然又问,“萧水天怎样了?”

    王熙眸光略闪,“臣安排他住在锦福街。皇上请放心,萧先生与臣多有往来,略有不足之处,臣可立时补备。”其实闻君祥说的那个主意便是萧水天呈给他并递到闻君祥处的。只是现在是不能再说出口了。王熙微感麻烦,看皇上似乎对那个萧水天颇为有意,他理应着力让其展露才华才是,可是眼下……哎,也罢,以萧水天如此人采风流,一旦入仕谁又能掩其风华?

    妫语眉峰略蹙,抚着袖口想了许久,“嗯,先就这样吧。”她抬脸朝王熙看了眼,忽然道:“听说夫人有孕了?”

    王熙心头重重一凛,觑着妫语的脸色小心答道:“谢皇上垂询,内人的确刚有了三个月身孕。”

    妫语浅笑,眼里有点点精光,“嫁出女子虽比不得在娘家,可毕竟还是姓闻。打小便是掌上明珠,现在有孕,你可要仔细小心照顾啊。”

    “是,臣一定……”王熙应得冷汗涔涔。

    “知云。”妫语不待他说完,便唤道,“将前些日子麟州上贡的野山参与鹿茸取来,叫兵部侍郎带回去。”

    “是。”

    “臣谢皇上恩典。”

    妫语端起茶浅酌了口,“这样吧,我指个御医和你一起回去,夫人的身子补养就权交给他好了。呃……就是春荠吧。”

    王熙跪地磕头谢恩,“谢皇上隆恩。”

    妫语见知云已捧着两只大锦盒进来了,便道,“好了,你回吧。深夜传你,夫人想必见怪。”

    “微臣不敢,为国尽责是臣本分。内子绝无忤逆之意。”王熙连忙回话。

    “如此便好。”妫语将茶盏一搁,话中冷淡的警告极为明显。

    “那臣先告退了。”王熙接过知云递上的东西,跪安而出,在出外殿时,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栽倒。知云手快地一托,淡笑着道:“侍郎大人走好。”

    王熙脸色灰白地朝他一拱手,“多谢公公,王某告辞。”

    “侍郎大人请。”

    “请。”

    知云看他疾步而去的身影渐远,双目微微一眯,哂笑了记,转身回殿。

    王熙捧着盒子登上马车,耳边一直回荡着女皇在深夜中显得无比清冷的声音“嫁出女子虽比不得在娘家,可毕竟还是姓闻”这是一句警告!让他看好闻家的警告。碧落有法:嫁出女子与娘家无干。但女皇若要有些牵连,那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只是闻诉平时虽有些怨言,却也只在府中,皇上如何知晓呢?难道自己身边便有皇上的人?王熙至此不禁打了个寒颤。

    “去太傅府。”王熙扫了眼已然在望的府邸,沉声吩咐。近四更了,他得快些把话传到才行。往后的路是再容不得他有所徘徊回顾了。

    “皇上,离朝会还有一个时辰,要不先躺会儿?”知云看到一手揉着眉心的妫语轻声问。

    妫语抬眼望了望窗外,禁宫里黑魆魆的,秋虫零落的凄鸣偶有传来,于静中透出些阴森来。天下的阴谋差不多都是在这个时候完成它每一步的布置吧?离朝会只有一个时辰,她也算是熬了一夜,可是她依旧头脑清醒,无多倦意。是不是她本身就适合这样的氛围?她是没有退路了,所以也将一个个与闻氏靠近的人逼上绝路。

    “知云,你们都去睡吧,明日让喜雨替你。”

    “皇上不歇着,哪有奴才先歇着的理?”知云端上一盏热汤,又拿火拨子将炭盆捅了捅。

    妫语看着不曾离过笑的面容,不由脱口问道:“知云,你的笑有几分是真?”

    知云一愣,手中的火拨子几拿不稳,但也不过眨眼的瞬间,他便堆上更灿烂的笑容,“回皇上,奴才笑是觉着,待在皇上身边已是奴才毕生最大的福气了。”

    “是么?”留在我身边真的是福气?妫语没将这话问出口,因为她知道,以知云的心性,有些事他不愿意说,那是连半个字都别想套出来的。他们三人中,其实他的心思藏得最深,即使一样待她好。

    “那你给我唱个曲子吧。”

    “啊?皇上?”知云顿时有些傻眼。

    妫语转出一抹促狭的笑,“听喜雨说你曾是平江渡船人家的孩子,世代的好歌手呢!”

    平江渡船人家的孩子,世代的好歌手呀……知云眼中闪过一抹复杂,清了清嗓子,“皇上,那奴才就献丑了。”

    “好。”妫语也坐正身子。

    “……山鸡啼破黎明暗,江鸟鸣醒摇船霍。欸乃一声平江水,朦朦纱烟笼水泊。”知云音色本自清亮,此番唱来又带平江水家风味,极为好听。妫语为他轻打着拍,只听他接着唱道,“朝送行客过江去,暮迎归人返城郭。风里行来霜里去,春夏秋冬不敢惰。只堪一人图温饱,那得计钱把媒托。幸有邻里梅家女,美貌胜似山紫萝。夫妻结发情始契,你把家持我掌舵。巧手织出尺绢素,兰心绣成锦绣帛。平江三折远相通,柳丝两牵隔岸风。”

    至此,知云的唱调由平缓转入轻快,渐有幸福之音,仿若真是渡家的美满生活融入韵调之中。“新桃方把旧符换,家中喜得佳儿多。元宵过满月,绢帛来包裹。十月开口语,一载已沿桌。五岁家中始积财,七年船行两岸阔。”

    知云唱到这里忽然换了口气,仿似一个转折,将前段温馨轻快的调子顿时一煞。妫语停下拍子,敏锐地朝他看去,却见他眉峰一敛,目光闪掠过一丝冷意,竟然瞬间变了个人似的,那么严肃而近乎冷厉。

    “生安居来家和乐,谁知平地也招祸。平江知县豺狼心,苛税重重人难活。几年积蓄朝成空,当去金镯卖铁锅。饥餐野食度除夕,积劳病魔把命索。更有城中富家郎,强使恶仆将人夺。苦诉无门人心死,哀妇抱儿投江浊。娘亲已殁儿未死,流沛他乡人情漠。夜就野宿草裹腹,又遭人贩来欺凌……”

    知云的声音已近尖厉,带一种冷至极处的怨愤,将人心都揪紧。妫语忽地站起身,“知云……户部赋敛之政三月后必改无疑!”

    “知云谢皇上金口一诺。”知云跪地磕了个头,声音中有着抑止不住的轻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