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帝即位不久, 就传出了荒唐的名声, 这让众朝臣头疼不已, 难道要再出一个十几年不上朝的文宪帝了?其实就算小皇帝真成了他爷爷那样的人物,也没关系,毕竟现在内阁人才济济。
这样一想, 朝臣们反倒放松了对小皇帝的要求, 不肯去尚书房读书也没什么, 还能有比现在更糟糕的吗?
这中锦荣的下怀,现在还只是第一步, 打消那些人想控制他影响他的想法,至于其他,他有耐心可以慢慢来。
两宫太后都是千挑万选进宫的, 读多了女戒女则, 不善争斗,为人死板, 对付这类人,就得不要脸放肆一些。这不,两宫太后对小皇帝‘荒诞’的行为担忧不已, 和不读书相比实在算不了什么了。
想以孝道压他, 谁知锦荣往往是今天撤了, 明天又换了个新玩法,她们也责问过锦荣身边的人,想找出是哪起子小人教唆引诱了陛下,谁知这些新奇玩意都是锦荣自己想出来的, 内侍提出来的寻常玩乐反倒还被锦荣嫌弃。
再加上几位辅政大臣放松了对小皇帝的管教,两宫太后也找不到商量的人,自己琢磨着,竟想到为小皇帝选些贤良淑德的女子陪侍。若是能劝阻锦荣玩乐最好,再不济也能诞下皇嗣,免得像文宪帝后宫子嗣单薄。
然而这意思刚一透露,就被锦荣以孝道为由给挡了回去,三年不纳后宫,为父皇守孝。
这说法立刻堵住了两宫太后的嘴,她们对先帝是最爱重的,锦荣能为先帝守孝远离女色三年,她们心中自是感到欣慰,一时倒也忘了,小皇帝可没为了守孝而放弃玩乐。
锦荣又多加责备太医院的人,三天一小诊,五天一大诊,每日的补汤药膳不断,还有定期的医女针灸按摩,在好好养着两位太后的同时,务必让她们忙得无心想起小皇帝的事。
这番动作下来,至少在后宫里,再没有对锦荣指手画脚的人。而他也一般不上朝听政。
日子一闲,锦荣又把主意打到了身边的人身上,刘内侍和关内侍。
刘内侍是那种一眼看过去就知道日后定为奸宦,皇帝身边的奸人,如果是原来的小太子,恐怕当了皇帝也容易被刘内侍教唆成荒唐好乐的。
与之相反的是关内侍,他是文德帝发现自家儿子好玩乐后,千挑万选安排过来的。之所以没拔除了刘内侍,是因为文德帝自幼对内侍宫女等人比较有好感,加之刘内侍还是两宫太后选的,他也没好意思就两位妻妾说,你们的眼光不好。
关内侍虽是宦官,却性情耿直,识义理,通典故,又廉洁不贪,在宦官中威信也很高。好宦官在大魏历朝都不少见,当然奸宦更多。
刘内侍虽爱财,性格奸滑,但对锦荣的忠心却不亚于关内侍,这恐怕也是历朝皇帝身边又多看重宦官的原因了。
因为性格追求不同,刘内侍和关内侍常常合不来,甚至还会在锦荣面前吵起来。这种时候,锦荣都是当乐子看,端杯茶嗑个瓜子,看两人能辩出个什么来。
至于结果,锦荣自然不喜欢打和场,而是会分个清楚明白来。她一向看不大上糊涂人糊涂事。
刘内侍和关内侍倒是被锦荣这么一认真给吓了一大跳,也惊觉自己失了礼数,居然像市井泼皮般在陛下面前争执不休。
锦荣摆了摆手,免他们无礼,他向来都是这样的态度,宫里谁都知道陛下从太子时期对身边的人就很宽厚,打碎了个茶碗什么的,顶多罚几个月俸禄,几乎没打骂过人。
免礼后,锦荣又继续分析起了他们争执的前因后果来,小到每一处细节,甚至连刘内侍和关内侍自己都遗漏的地方也被锦荣补全了,有条有理,圆满还原事实真相,使得刘内侍背后都吓出了一声冷汗,他还自认有底气,不怵他关木头,但小皇帝一说,事实详尽之极,他才发现他犯了这么多过错。
关内侍虽也被挑出了过错,但心中对锦荣的尊崇程度又上了一层,陛下居然聪明到这种地步。不过一个小差漏便推导出了完整的事实。
“陛下聪敏睿智。”关内侍真心称赞道。
刘内侍也不会输给关内侍,跟着拍了一下锦荣的马屁,顺便自责罪行。
锦荣倒没在意他二人的称赞,“若是连这点小事都分不出个条理来,那又如何谈得治国?”
“陛下说的是。”刘内侍也不在乎什么治国,只管侍奉陛下,拍陛下马屁,小皇帝好,他就好。
关内侍却是在心中暗暗点头,他之前还因为陛下的荒唐玩乐而多有劝阻,但今日一见,发觉陛下胸怀聪敏不输于先帝,至于玩乐,少年心性罢了,也没见劳民伤财,而且还需要他们等人多加引导。
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陛下于宦官间的小事都如此认真,想来日后在国事上也胸有丘壑。
“至于你们犯的过错……”锦荣眼眸微眯道。
关内侍和刘内侍都不禁羞愧低下头去,“听凭陛下处罚。”
锦荣右手握着白玉折扇,有一下没一下敲打在左手胳膊上,“罚俸禄吧,好像已经罚了你们几年了……”
关内侍和刘内侍头低的更下去了,之前也是被锦荣有理有据地处罚过了。
锦荣调笑道,“再罚下去,只怕你们连饭都吃不起了。”
刘内侍大胆抬了一下头,谄笑道:“陛下对我等关怀有加。”往常虽是罚了俸禄,但偶尔赏赐的东西也从不少。
“那这次就换个招吧,罚你们为朕各做一件事。”锦荣掷地有声道。
关内侍听了有些疑惑,刘内侍则是抓住机会就拍马屁,“能为陛下做事是我们的福份。”
锦荣笑意浅浅,“那这两件事,你们都必须给朕做到。”
“第一件……”锦荣走到跪得笔直的关内侍,伸手捏了捏他单薄的肩膀,“关内侍,你就随尚武房的师傅学武吧,直到出师为止。”
刘内侍原本看着关内侍羡慕嫉妒的眼神瞬间变成了幸灾乐祸。
以往刘内侍在背后骂关内侍,都是骂短命鬼,就是因为关内侍身子弱,手无缚鸡之力。要关内侍一个弱不禁风的小身板去学武,陛下果然厌弃了他吧。
然而没等刘内侍高兴多久,锦荣就开口对他说话了,“第二件事,刘内侍就去把大魏律给背了吧。”
刘内侍:“……”
大魏律有多少卷,多少章?他的老搭档关内侍很有同情心地说了一声:“大魏律十二卷,各有三十七章。”
刘内侍背后冷汗落下,那要背完岂不是要了他的老命。尽管他今年才四十不到,却喜欢以老奴自居,以表示和陛下的亲近之意。
两位身边亲近的内侍难得的失色,一下子就愉悦到了锦荣。
当然他也以合理的借口宽慰了两位,毕竟锦荣身边的人用的也还顺手,没打算换。
理由很简单,比如尚武房的师傅催促他好几次了,倒不如让关内侍学好武艺来保护他。还有大魏律,由于曾经有一朝皇帝主张以法治国,大魏律被他让人改了又改,加了又加,到现在又多又长,锦荣懒得背,就打发刘内侍去背了。
至于任务的分配,那就是他个人的恶趣味。
相比起关内侍视死如归的神情,刘内侍都快哭出来了,锦荣拍了拍他的肩膀,宽慰道,朕也是当皇帝的人了,身边的人也要比当太子时有所长进巴拉巴拉的。
这话一说,刘内侍立刻收了眼泪,握拳表忠心宁死也要把大魏律给背下来。绝不能让陛下厌弃了他,被其他的小妖精给哄走了,所以提高自身本事也很重要啊。
锦荣的一句话,刘内侍和关内侍就不得不忙的团团转,因为平日里还是要服侍陛下的,那么背大魏律和练武也就只能抽空抓紧时间做了。
刘内侍变得天天嘴里念叨着大魏律第几卷第几章,哪一条。看得都让人心酸,而原来常常给他贿赂一些财物的人也给吓了回去。
但刘内侍还哪管财路断了呢,圣宠断了才糟糕呢。
而关内侍天天在尚武房练武,也没了时间去劝诫锦荣这里不要做,哪里不要。
一时间,锦荣感觉更轻松了。
小皇帝身边这么大的动静,内阁的朝臣也不会一点风声都没听到,有些听了纯当是小皇帝调.教身边内侍,但有些听了却若有所思,比如瞿阁老,再联系起宫里传出的陛下断案,不禁轻捋胡须,但笑不语。
内阁忠于大魏,自然是盼着皇帝好的。
对陛下的要严苛求,以及在朝政上对陛下亲政多有限制,也不过是担心会出现皇帝专权前朝祸乱,但如果皇帝圣明,那便是大魏之福。
也是因为看出了这一点,锦荣才没有大刀阔斧,而是采取了润物无声,细水长流的方式。
锦荣从来不是一个好杀戮之人,但轮回多世,手上沾的血也不少,有些甚至消弭了她的一部分功德,只是她不在乎罢了。
大多权力更迭,都伴随的血腥杀戮,但锦荣没打算这样做。能和这帮老狐狸斗一斗,也不失为乐趣。
也因为皇帝和内阁有来有往的试探缓和,即便锦荣不上朝,许多重要的奏章也会在她玩乐休息时送过来。
一般利国利民的奏章,锦荣就朱笔一勾准了,大魏昌盛,她得到的功德也不少。其他就退回了内阁。
时间长了,内阁的朝臣也看出来了,当今怕是又一个不输于先帝的圣明君王。
就是惫懒了些,能让朝臣做的就都塞给了内阁,几位辅政大臣心中无奈一笑。
春去秋来过了三载,昔日文弱刚直的关内侍虽然外表依旧不显,但却脚步平稳,有一手好功夫,能给皇家教武学的师傅自然也不是一般人。而过去笑面佛般的刘内侍则成了动不动就说起了大魏律例的宫里有名的司礼太监。
这让锦荣忍不住感叹物是人非,沧海桑田啊,虽然一切都是他造就的吧。
继位后一年,锦荣就已经亲政了,但却还是很少上朝,最大限度地压榨着内阁朝臣做事,时间久了,‘荒唐’名声倒是传了出去。
当然,这荒唐之说也不过是笑谈,只当是陛下在政事上不显,但朝廷人才济济,忠臣良将,隐有承前朝开辟盛世之象。
因四海清明,一片太平,不说民间有这样的向往,连瞿阁老这些人也大有推动的势头。
太平盛世,万国来朝,锦荣似乎还未曾见过,就连她做过的两次皇帝,也最多不过开国之初百废待兴,安居乐业,没能等到后来的盛世,更不用说她经历的其他乱七八糟的朝代了。
若能亲眼看一看,想想还有点小激动啊。
虽然有点小期待,但锦荣心中却是清明一片,现在的形势虽好,但距所谓的巅峰盛世还差了那么一点火候啊。
锦荣抛开了这些无谓的思绪,提着画笔又继续对着画板画了起来,嘴里还闲闲道:“可别动啊,动了那就是欺君之罪啊。”
穿着绛红色官服年纪四五十仪表堂堂抱着一个进贡的番瓜的大臣额角滑落一行冷汗,战战兢兢地不敢动。
他还是第一次见陛下呢,只是来送今年翰林院写的礼书骈文而已,他总算知道被院首挑中时,一些前辈看他的奇怪难以言述的眼神。
陪皇上作画,说出去会不会成了佞幸小人啊。
小命重要还是名声重要,他这么快居然就碰到如此重要的抉择。
如果沈太傅知道了他的内心想法,绝对一个爆栗敲过去,陛下又不是什么昏君,顶多好玩放诞了些,哪里会要臣子的命。
大魏虽然以武起家,但和很多朝代一样崇文,读书人的地位还是很不错的,刑不上士大夫。
“画完了。”锦荣长舒了一口气,满意地看着眼前的画像,又抬头看了那官员,笑道:“你陪朕练了会手,没什么赏的,这幅画就赏给你了。”
大臣闻言心中一喜,陛下亲笔,说出去都有面子,喜滋滋地从内侍那接过画,一眼看过去,嘴角就忍不住抽了抽。
这么胖,这么圆,还这么矮的人真的是他吗?明明他年轻的时候也是江南有名的美男子,大臣心中有口难言,却还是咬牙谢恩了,看来不能拿出去炫耀了,还是留做传家宝吧。
可是说出去,后人也不会相信这是皇帝的画吧。而且陛下连个印章都没留,纯粹是当作随手儿戏之作了。
锦荣倒是很满意自己的画作,这时,刘内侍过来禀告:“陛下,瞿首辅求见。”
“让他进来吧。”锦荣挑了挑眉,开始猜测瞿首辅来的意图。
上次是为了纳后宫的事,三年守孝已过,不仅是太后,连朝臣都开始催促了起来。
上上次是来向锦荣申诉内阁政务繁多,暗地里指责锦荣这个皇帝做的太悠闲了,若是锦荣真是无为的皇帝,他们也就不强求,反而只希望别添乱,但既然当今有圣明之象,那就是磨也磨出一个勤政的皇帝来。
不过,多少次的历史教训证明了,锦荣可不是能虚心纳谏的人。
这次来,又是为了什么?
锦荣饮了一口茶,抬眼就见瞿阁老走了进来,他手里拿了一沓纸,神色倒是兴冲冲,先是给锦荣行了个礼,“老臣见过陛下。”
锦荣把茶杯搁到一边,道:“瞿阁老不必多礼,刘内侍,让人给瞿阁老设座。”
“多谢陛下。”瞿阁老也没推辞,坐下后眼角余光瞥见了那个之前作画的官员,还有搁在亭中的画架,不禁失笑,“陛下今日兴致看来不错。”
锦荣勾了勾唇,“不知瞿阁老愿不愿意试一试?”
瞿阁老连忙摆手,“老臣这把骨头站不了多久?”他可是看过沈太傅,梁将军的画像,真叫一个惨绝人寰啊,他还想留有清名呢。
锦荣也不再戏弄他下去了,直接问道,“今儿个瞿阁老有什么事啊?”
瞿阁老对锦荣拱了拱手,面带笑意道,“老臣来恭喜陛下,四海升平,人才辈出,沧州就有一大才。”
“哦,这是什么缘由啊?”锦荣微微一挑眉,却见瞿阁老将递上一沓纸张,为锦荣展开,露出上面的诗词,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况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
还没看到下篇,锦荣就自动在心中接道,“会桃花之芳园,序天伦之乐事。群季俊秀,皆为惠连;吾人咏歌,独惭康乐。……”
瞿阁老却不知小皇帝心中作何想,而是自顾自赞叹道,“此乃沧州一名才子,参加春宴诗会时所作,如今已是传到都城来了。观其诗足见此人胸怀,放达高远。”
“这才子名韩朗年方十九,除此篇外还有不少惊艳之作,清新文雅如《早春》,《锦瑟》,心志坚定如《竹石》,不少翰林院的才子也心折不已。是今年科举的举人,所以老臣方有刚才恭喜陛下之语。”
锦荣拍了拍瞿阁老的肩膀,老臣子了不容易。
“朕也很欣赏这几篇传世佳作。”锦荣说起话来也是面不改色。
瞿阁老的本意可不只是让皇帝夸夸这几篇佳作,虽然皇帝都说出传世之作这样高度的赞美,但他还另有意思。
只见瞿阁老还故作叹气道,“陛下若是当初专心学业,恐怕也不逊色也。”
意思很明显,差不多年纪的年轻人都能有此才华,皇帝你也太惫懒了些。
锦荣内心继续呵呵,瞿阁老真的想多了,再给她几世也达不到诗仙诗圣那样的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