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书屋 > 穿越小说 > 曾国藩传 > 曾国藩第三部--黑雨 .2
    要的作用,增加了取得胜利的信心;而对温甫、沅甫、贞干来说,则有着不可估量的影响。

    曾国藩又想起十五年前,他煞费苦心在碧云观等待,以“黄老可医心病”的妙语开导自己;

    这些年来,老庄柔道处世的学问,使他免去了许多烦恼纠葛,保住了表面上的泰裕平安。

    曾国藩想到这里,对陈广敷充满了感激:“广敷先生,今天是我们的第三次相会,岁月

    匆匆,不觉过去了二十一年。鄙人有幸能在人生转捩点上,两次得到先生的点拨,于迷茫时

    看到希望,在急流中躲过险滩。说句实在话,若没有先生,就没有鄙人下半生的事业。鄙人

    素知先生超凡脱俗,早已将人世的功名富贵看破,既不需要鄙人以爵位禄利来酬谢,也不需

    要鄙人命幕僚记事迹于史册,传英名于后世。今日将先生从千里之外请来,目的只是为了当

    面表达鄙人的谢忱。同时,先生之高明,二十余年来,一直为鄙人所倾心仰慕。不瞒先生

    说,鄙人从二十八岁离开家乡以来,三十多年里,结交的王公大臣、贤员干吏、英雄豪杰、

    俊士逸才;当以数百上千计之,而真正的睿智明达、倜傥潇洒者,却少有几人可比得上先

    生。鄙人虽小先生十几岁,然因终未得老庄养心之真谛,致使病入膏盲,自知在世之日不

    多,亟欲在死之前能聆听先生对鄙人一生的批评。这些年里,鄙人听奉承的假话多,得批评

    的真言少。圣人曰:朝闻道,夕死可矣。倘若得先生几句真言,鄙人即使明日就死,亦无憾

    矣!”

    一等毅勇侯这番出自肺腑的话,使黄叶观老道士备受感动:“山人早年浪迹江湖,所学

    所交,皆零乱驳杂,知命之年以后,方才收心学道,然所得至陋至浅,虽着道袍道冠,实未

    进得道家门槛。这一生能经筠仙绍介,得以结识大人及大人一家,又亲眼见大人昆仲功成名

    就,身为侯伯之荣,像绘凌烟之首,使山人二十一年前的预言没有变成荒谬,真是万幸。大

    人至诚之心,令山人感佩。二十余年来,大人一举一动,尽在世人关注之中,山人也在一旁

    冷眼观看,确有许多话想对大人说说,惜未遇其时耳。鸡鸣寺乃化外之地,九帅又是大人至

    亲手足,今日山人就姑妄言之吧!”

    曾国藩说:“正要听先生高论。”

    曾国荃也说:“先生料事如神,析事入微,什么话都可以直说不妨。”

    广敷将曾国藩疑视一眼,然后端起茶碗抿了一口,放下碗说:“大人一生功业非凡,这

    一面世上称颂的人已经太多了,山人也就不说了。山人要说的是另一面,那就是大人一生给

    自己,也给历史留下了一桩大憾事。说明白一点,即大人自己的企望和世人对大人的期望相

    距甚远;大人自己的期望不可能实现,而世人期望于大人的,大人又不愿意去做。这,便是

    憾事。”

    出人意外,石破天惊,曾氏兄弟都为之愕然。

    “三十年前,大人吟诗:‘生世不能作夔皋,裁量帝载归甄陶,犹当下同郭与李,手提

    两京归天子。’那时山人已知大人的志向,郭、李之业,犹是等而下之之事,大人的目标是

    要像夔和皋陶那样教化世人,辅佐皇上复兴一个风俗淳厚的尧舜之邦。因此,灭长毛,镇捻

    寇,建盖世军功,取五等爵位,尽管这是湘军千百个书生将官的最高愿望,然而却不是大人

    的极终目的。金陵收复后,大人力矫江南之弊,捻寇平息后,大人首倡洋务之举,山人知

    道,大人所做的,正是当年所理想的甄陶帝载的夔皋之举。”

    曾国藩深深地叹息道:“广敷先生,难得你对我的苦心知道得这样深切。高山流水,不

    足以喻你这个知音!”

    “大人谬许了。其实大人所做的事,天下能理解者甚多,不独山人一人而已。”

    “不然,以鄙人自己所见,天下知者甚少。”曾国藩想起深夜来访、取走围棋的康福,

    心里有着无限的委屈感。

    “我看大哥的心曲,真正懂得的怕也不多。”曾国荃附和着说。

    “不能这样讲。”广敷正色道,“只能说知之者不少,和之者甚少而已。”

    “这究竟是什么缘故呢?”“和之者甚少”一句道中了曾国藩的心病,他为此不知痛苦

    过多少年。作为一个时刻关心自己的老朋友,作为一个方外人,广敷先生一定能深知此中机

    奥,曾国藩愿向他虚心求教。

    “这是因为大人之心甚善,而大人之为不可取。”陈广敷将声音稍稍压低,“满人的江

    山已经百孔千疮,腐烂朽败,它失去了建立尧舜之邦的基础。”

    曾国藩发现这几天陡然兴起的精神已经不行了,如同海水落潮似地正在一寸一寸地向下

    跌落。曾国荃拾起一枚干梅子放在口里慢慢嚼着,这梅子又酸又涩。

    “大人深受皇家恩泽,或许看不出这点,而许多人是看得很清楚的;也或许大人早已看

    出,但要知其不可而为之,竭尽全力扶起将倾的大厦。可是,许多人是宁愿看着它倒塌的。

    这便是知之者不少、和之者少的缘故。”

    “广敷先生,鄙人倒要请教。”曾国藩强打起精神问,“鄙人幼读先贤之书,明白知其

    不可而为之乃圣人所肯定的血性,即使所为不成,亦是值得赞许的。鄙人的这种血性会不会

    得到后人的赞许呢?还有,既然这江山已百孔千疮,当年先生为何要劝我墨绖出山,血战长

    毛,匡护朝廷呢?

    广敷淡淡一笑:“知其不可而为之,圣人虽肯定过,但并非就是至理名言,这种血性也

    并非就一定会受到后人的赞许。比如忠桀纣之君,复暴秦之国,为人臣者,虽具血性,亦大

    不可取。至于山人先前劝大人出山,乃已知长毛决不可成事,且山人亦另有所期待也。”

    “另有期待?”曾国藩问,“期待何事?”

    “山人所期待的,也正是许多有识之士所期待于大人的,那就是希望大人借讨伐长毛之

    机会,锻炼出一支强大的汉家子弟兵,先剪灭长毛,次推翻满虏,最后在我神州大地上重建

    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正因为如此,咸丰八年,我在碧云观静候大人三个月之久,借治

    病为由,劝大人行黄老之术,以屈求伸,日后好建非常大业。”

    曾国藩大惊,他惊的不是这番话的本身。劝他行非常之事的人已经太多了,他对这话也

    不感到新鲜了,他惊的是一个方外之人,居然也存有这种光复汉家河山的强烈愿望,而且为

    了这个愿望的实现,费尽心机去点拨他,同时又将这个愿望压得深沉不露。一个如此奇特,

    如此高明,如此将个人名利视若敝履的出世之人,也都希望自己行非常之事。自觉精神已散

    死期已近的前湘军统帅、而今位极人臣的爵相,在心里暗暗地问自己:难道满人的朝廷真的

    已人心失尽,自己的抉择真的错了吗?

    “广敷先生,可惜了,你为何不早说呢?”前吉字营统帅、现赋闲在家的一等威毅伯面

    露喜色地问。

    “打下安庆时,我由庐山来到黄石矶,在紫荆观住了两个多月,本拟伺机进言,后在江

    边偶遇王壬秋。他说起大人连送他三个‘狂妄’的事,我只得打消这个念头。打下金陵后,

    我又去了栖霞山,后来看到湘军几乎被裁尽,大失所望,从此不想再见大人了。”

    “广敷先生,事情难道真的可为吗?”严守自己信仰的理学名臣不自觉地发出了这个提

    问。

    “怎么不可为?”陈广敷坚定地反问,“汤武革命,顺天倡义,三千年来史册赞不绝

    口。刘邦斩蛇起义,李渊起兵反隋,赵匡胤陈桥兵变,朱元璋驱赶鞑子,从来都认为是正义

    的行为,没有人指责他们是叛臣。自从满人入关以来,二百年间,汉人的反抗从未间断过,

    只因康乾所谓的盛世带给百姓以微利,才苟延至今。然自嘉庆朝以来,满人之腐败日见明

    显。到了道光末造,外辱于四夷,内烂于十八省,神人共愤,才有了洪杨之乱。咸丰帝耽于

    酒色,荒废国事,女主垂帘十年来,举措倒置,普天之下,从南到北,从东到西,百姓莫不

    翘首盼望我汉家再出英雄,驱除羶腥,复我神州。大人手握十多万雄兵,本可挟灭长毛之

    威,一举而克北京。只可惜大人围于忠君敬上之小节,无视拯国救民之大义,更加上大人秉

    赋拘谨怯弱,终于只为保己身及曾氏一门的安全而裁撤湘军,自剪羽翼,失去了大好时机,

    辜负了亿万百姓的热望,为史册留下一桩永不可挽回的遗憾!”

    曾国藩听了目瞪口呆,想不到自己奉行了几十年,一生沾沾自喜、以为可以留芳百世的

    忠君敬上,竟然被这个方外人讥为“小节”,难道说,读书千万卷,竟没有读通么?曾国藩

    茫然不解。曾国荃却说:“先生所论,实在高明极了。”

    “大人,到了今天这个时候,山人我不得不直说了。一家一姓,国家兆民,两者相比,

    孰重孰轻,孰大孰小,这对普通人来说,是个不难回答的问题。然而许多读书明理的大人君

    子却常常愚昧得很。他们之所以在这件事上表现出愚昧,并非识见不够,乃由于私心所充塞

    也。大人几十年来,孜孜矻矻苦读诗书,克己复礼砥砺品行,身先士卒统率湘军,夙夜匪懈

    以勤政事,但这一切,都被‘忠君敬上’所匡限。若在盛世,此诚可以附骥尾而行千里,伴

    丽日而照后世,可是大人生不逢时。今者,爱新觉罗氏置国家于水火,令兆民遭涂炭,朝廷

    正可谓日薄西山,气息奄奄,朝不保夕,行将就木,大人欲灭长毛后而使满清中兴,岂不是

    缘木求鱼,又好比南辕北辙。孟子说得好:‘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又说:‘君之

    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吊民伐罪,征讨寇仇,有何不可?大人要问山人对您一生

    的批评,批评就在这里:几十年来,一直囿于忠于一家一姓之小节,遗忘了拯救国家百姓之

    大义。千秋史册,或许会说大人是爱新觉罗氏的忠臣,但很可能不会认为大人是光照寰宇的

    伟丈夫。”

    这一段话,说得曾国藩似有大梦方觉之感。他想起自衡州出兵前夕王闿运的暗室密谈,

    到金陵打下后彭毓橘等人的大闹公堂,其间不知有多少人说出推翻满人、自立新朝的话,但

    所有人的立论角度都与陈广敷的不同。他们都是从不能受制于人、要自己做皇帝的角度出

    发,谁都没有像广敷先生这样,从天下百姓的利益着眼。是的,广敷先生说的是放之四海而

    皆准的至大至公的道理,的确不能为一家一姓而牺牲国家兆民。可惜,这一切都晚了!也可

    惜,这一生六十个春秋,早已把大清朝忠臣的形象铸定,曾国藩不可能也不愿去改变了。

    像看出了曾国藩心底深处的秘密以的,陈广敷又说出一番话来:“山人所言颇为急切,

    其实,十年前,壬秋先生为大人所谋画的自请入觐,对大人来说,实在是一个两全其美的上

    上之策,可惜大人未及细究,便以‘狂妄’斥之。不是山人作事后诸葛亮,倘若大人当年少

    考虑些一己得失,多想些国家长远利益,毅然率师进京,实行兵谏,抬出‘祖制’这个上方

    宝剑来,谅两宫太后不敢跋扈。肃相、恭王和大人内外携手,定可将国家置于磐石之上,决

    不会出现今日分崩离析之状。虽然依旧是满人坐江山,但百姓至少可过几天安宁日子;对大

    人来说,既是大清朝的忠臣,又是给百姓带来实惠的救星,日后在史册上的地位定然不低。”

    曾国荃拊掌笑道:“广敷先生,你这些议论,句句都与我的心思暗合,你为何不早一点

    到江宁来呢?”

    广敷叹道:“这都是天数。天数注定我华夏文明之邦要遭受劫难,这劫难大概在几十年

    内还不会消除……”

    陈广敷正说得兴起,还想直言快语地议论一番,一眼看见曾国藩脸色灰白,额头上虚汗

    淋漓,头已歪倒在靠椅上,吓得赶忙停了嘴。曾国荃见状,惊呼:“大哥!大哥!”

    广敷过来,按住曾国藩的脉搏,又从包袱里掏出一根两寸多长的银针来,对着中指十宣

    穴位深扎了一针。一刻钟后,曾国藩慢慢醒过来了。曾国荃说:“广敷先生,你托叔耘带来

    的三粒丸子,家兄吃后精神大好了,你是不是还可以给几粒呢?”

    广敷静下心来,给曾国藩探脉,发现脉息微弱,精气已散,知他顶多只有三个月的日子

    了,于是低沉地说:“药丸制造不易,须采春之花、夏之叶、秋之实、冬之根,至少历一整

    年方可成功。上次所送的三粒,乃集五年之功而成,用的花叶实根都是最好的。明年此时,

    山人再送三粒来,只是效果没有这次的好。”

    这时,灵照法师进门,兴冲冲地拿着一卷发黄变黑的素绢来,对曾国藩说:“大人,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