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书屋 > 穿越小说 > 曾国藩传 > 曾国藩第三部--黑雨
    八 彭玉麟焦山还愿

    --------------------------------------------------------------------------------

    彭玉麟回渣江后,国秀的病短期内有所好转,但不久又加重了。他百般温存,延请名

    医,不惜重金购买名贵药材,却始终不能治愈。国秀终于跟小姑一样,年纪轻轻地便抛开玉

    麟,一个人先走了,不同的是,她给玉麟留下了一个儿子。彭玉麟叹息自己的命苦,对世事

    看得更淡了。他将国秀安葬在小姑墓旁,每隔三四天便去看望她们一次。他要履行当年离家

    前夕对小姑亡灵所说的话,在大功告成之后,不恋富贵,重过旧日的清贫生活。于是在斗笠

    岭下筑一个茅棚,取名退省庵。他住在退省庵里读书课子画梅花,天天依伴着小姑和国秀的

    怨魂。彭玉麟奏请皇上开缺,让他在籍养疴。皇上不允,改授他漕运总督,他坚辞不受。皇

    上只得作罢,依旧将兵部侍郎职还给他,温旨慰勉安心养病,再膺重任。如果不是曾国藩一

    连两封情致深厚的信打动了他的怀旧之心,如果不是信中一再说有关于水师的重大事情相

    商,彭玉麟就将带着儿子永钊,再也不离开小姑和国秀的坟墓,再也不离开渣江了。

    他要在退省庵里退世反省,打发余生。

    曾国藩见彭玉麟心情忧郁,暂且不跟他谈长江水师的事。

    每天公余,则邀他品茗下棋,并从江宁城名门望族中借来不少前代丹青名手的真迹,与

    他共同欣赏,借以为他排忧解愁。

    正好这时戴熙致仕回原籍钱塘,路过江宁,曾国藩盛情款留。

    戴熙以翰林三值南书房,官至兵部侍郎,以长于绘事闻名京师。那年就是他为孙鼎臣画

    了一幅《苍筤谷图》,后来引得曾国藩和左宗棠都爱不释手,各人都题了一篇七言古风于其

    上,成了文坛一段佳话。戴熙久慕彭玉麟大名,且又同为兵部堂官,同为画坛高手,二人一

    见如故。谈诗文,谈绘画,谈兵事,谈得甚为投机。临别时,戴熙送给彭玉麟一幅《钱塘潮

    涌图》,彭玉麟回赠一幅《南岳迎客松》。彭玉麟与戴熙相见恨晚,自觉长期拘守渣江,也

    未免过于孤陋,遂与戴熙约:十年后在杭州西子湖畔也筑一个退省庵,一年以一半时间住渣

    江退省庵,陪小姑、国秀之坟,以一半时间住杭州退省庵,与戴熙等两浙名士品画说诗。

    彭玉麟心情开朗了,曾国藩欢喜无尽,便将长江水师走私食盐以及杨岳斌临去陕甘前夕

    说的那番话告诉了彭玉麟。

    彭玉麟嫉恶如仇,听说水师走私,极为愤慨,非要一一查明严办不可。对杨岳斌的一席

    话,自然心有灵犀一点通。他对朝廷和官场的看法,比杨岳斌更深一层,对曾国藩和自己的

    处境也洞若观火。他是属于那种大智大勇、大彻大悟一类的人,当年劝曾国藩蓄势自立,以

    及后来自己的功成身退,都不是常人所能想得到做得出的。几天后,彭玉麟对曾国藩说:

    “涤丈,我们明天到镇江焦山寺去一趟吧!”

    “好哇,你有游山玩水的兴致,我奉陪。”曾国藩想,彭玉麟一定是要借游焦山的机会

    谈谈关于水师的事。

    “国秀临终前对我说,那年她和母亲、兄长由浙江投奔在黄州谋食的舅舅,船过镇江

    时,长江陡起风浪。风急浪高,船在江上左右颠簸,眼看就要倾覆,母亲吓得哭起来,兄长

    亦无主意。国秀则面对着高耸江面的焦山寺跪下祈祷:求菩萨保祐,若能使风浪平息,将来

    为菩萨再塑金身。国秀念过三遍后,果然风平浪静了,母亲喜得直叫:菩萨有灵,菩萨有

    灵!国秀说,她生前未能还此愿,心中不安,要我代她还了这个愿,并请菩萨保祐永钊无灾

    无病,长大成人。”

    “我明天陪你去还愿。”曾国藩望着彭玉麟凝重中略带凄凉的面色,心头飘过一丝悲天

    悯人的意念。他自我感觉到,这种意念从前似乎没有过。

    镇江城真是一个气势磅礴、山水形胜之地。长江从城北穿过,江面宽阔,奔流湍激,江

    中矗立着金山、北固山、焦山,山势不高但陡峭,林木不深而清幽。一年四季,江浪拍打山

    崖,溅起冲天水花,它们犹如三座铁打的金刚,岿然不动。年年月月,江风抚摸着山腰山

    顶,芳草青翠,百鸟丛集,它们又好比三个浣纱的少女,娇美婀娜。尤其是那些与它们有关

    的美丽动人的神怪传说、历史故事,诸如水漫金山寺、甘露寺招亲、孙刘剁石卜天下、康熙

    乾隆南巡题诗等等,更使它们显得神秘莫测,如同三位年高德劭俯视沧桑的历史老人,帮助

    后辈缅怀过往,启迪未来。

    曾国藩、彭玉麟,加上另外两名随身戈什哈,都作普通百姓装束,乘坐安庆内军械所制

    造的那艘小火轮,清早从江宁出发,一路劈波斩浪,顺水而下,巳正到了镇江城。先登上金

    山、北固山观赏一番,在甘露寺吃了斋饭后,便来到了焦山。

    一上山,曾国藩立即被眼前的景致所迷住,笑着对彭玉麟说:“雪琴,先莫忙着还愿,

    一还愿就脱不了身,我们先四处看看再说,好吗?”

    “涤丈能陪着我来还愿,已是天大的面子了,这点小要求,我能不答应吗?”说完,也

    舒心地一笑。

    焦山因东汉焦光隐居于此而得名,又因山上松竹苍翠,宛如碧玉浮江,故又名浮玉山。

    山之东北有两座巨石雄峙,名为大小松寥山,古人称之为海门。它最高处离海面只有四十多

    丈,绕山走一周,也只有六百来丈。但这座小岛却琳琅满目,美不胜收。且不说登山眺望长

    江的白浪滔天、雄伟开阔的壮观之景,也不说满山起伏的桑林,犹如一条宽广迷人的生命之

    被覆盖在它的四周,单是焦山上俯首可拾的前贤遗迹,便足使人沉浸陶醉、流连忘返。

    曾国藩和彭玉麟兴致勃勃地观赏了主干半枯、支干遒劲的六朝古柏,树身粗壮、绿叶满

    枝的南宋老槐,以及高耸入云、挺拔傲岸的明代永乐银杏。接着,二人又携手游览了吸江

    楼、华严阁、壮观亭、观澜阁,这里分别为观日出、赏月色、送夕照、听涛声的最佳处。楼

    阁建筑得别出心裁,地址选择得又富诗情画意,前向忙于盐务整顿的两江总督和留恋于亡妻

    故土的水师统领,身心一时都暂获宽松。

    看罢三诏古洞后,他们又在别峰庵郑板桥读书处徜徉一阵,只见板桥为别峰庵题的名联

    至今仍在,道是:山光扑面经新雨,江水回头为晚晴。彭玉麟赞道:“不愧出自板桥之笔,

    真是别具一格!”

    二人又来到宝墨轩,这是焦山文物的精粹所在。宝墨轩四壁镶嵌了自六朝至本朝道光年

    间的著名碑刻二百多处,珍品极多。这里有魏法师碑,澄鉴堂法帖,畜狸说碑,苏东坡游招

    隐寺唱和诗碑,还有陶澍所立印心石屋碑,尤为珍贵的是刻于南朝的上皇山樵所书《瘗鹤

    铭》。此碑笔力浑穆、结构紧严,乃大字之祖,向为书界推重。曾国藩一生写字经历过三次

    大改变,从柳诚悬到黄山谷到李北海。早年学柳体字时,也曾将《瘗鹤铭》认真地临摹过数

    百遍,今日在此见到原碑,如何不欢喜!曾国藩将此碑格外仔细地看了一遍,又见旁边一块

    小碑上刻了几百字,介绍它失而复得的过程。

    原来,《瘗鹤铭》刻好后,一直竖立在焦山上。唐代宗大历年间,它失落长江中,在水

    底躺了三百年,直到北宋熙宁年间,才从江中捞出一块断石。一百年后,南宋淳熙年间又打

    捞出三块。不料到了明洪武年间,这四块断石复又坠江。康熙时,镇江知府陈鹏年是个金石

    专家,他不惜巨资募船民打捞,终于在距焦山下游三里处,将这四块残石捞了出来。《瘗鹤

    铭》的坎坷遭遇,令两位湘中名人嗟叹不已。

    看看天上的红日将要贴近江面,彭玉麟说:“涤丈,该是我还愿的时候了。”

    曾国藩笑着说:“看我们玩的,差点误了你的正事。”

    二人并肩来到焦山上的主要建筑群定慧寺。定慧寺原名普济庵,始建于东汉兴平年间,

    是佛教传于中国后,最早兴建的一批寺庙中的一个。宋时改名为普济禅寺,元代又改名为焦

    山寺。康熙南巡驻跸于此,赐名定慧寺。寺内建筑宏伟,殿堂众多,一向为江南佛教圣地之

    一。

    二人穿过前殿后,来到了大雄宝殿,迎面而来的两行大字楹联甚是发人深思:四大皆空

    明佛性,六根清静证菩提。宝殿里塑着佛祖金像,右边是有求必应坚毅严肃身骑白象的普贤

    菩萨,左边是聪明睿智笑容可掬跨着雄狮的文殊菩萨。大殿两侧是瞠目龇牙、舞拳踢腿的四

    大天王。正中供桌上青灯长明,鲜花不谢,香烟缭绕,烛光摇曳。空旷的殿堂庄严肃穆、气

    象森凛,无一闲杂人员往来,无一轻妄语声响起。只有大殿一角坐着一个垂老僧人,双眼微

    闭,左手伸掌,右手时不时地敲打着木鱼。轻脆的木鱼声在高旷的大殿空间回荡,越发给它

    增添了一种神圣不可亵渎的威严感。

    曾国藩置身其间,顿时感到自己渺小极了。在高不可攀的如来佛面前,一等侯、协办大

    学士、太子太保、两江总督等等令世人目眩的官爵,通通失去了它的光彩。佛法广大,宇宙

    无垠,他一个苦海中的俗人,好比大千世界里的一粒灰尘,漠漠天河中的一颗水珠,微不足

    道,卑不足称。与佛祖相比,人的生命太短促了。佛是永恒的。他审视过去、现在、未来三

    世,他已不知存在了多少年,他还将如天地山川一样永远地存在下去,而人生不过是夜空中

    的闪电,稍纵即逝,如白驹之过隙,转瞬则非。一时间,曾国藩心中顿起一股无可奈何的悲

    哀。

    遵循祖训,曾国藩一向不崇佛,但也不排佛,佛教中的重要经典他也涉猎过,尤其是

    《心经》,他读过多遍,对其中的一些议论也颇为心许。今天,在浩浩长江中这个岛山的寺

    庙里,在经历过大功殊荣、剧痛奇忧之后,色空幻灭之感,竟隐隐地向他袭来。看着彭玉麟

    虔诚地跪在蒲垫上,他也身不由己地跟着跪下,拜倒在至高无上普渡众生的佛祖脚下,耳边

    是彭玉麟喃喃的祷告声:“弟子衡阳信士彭玉麟跪拜在我佛脚下。十五年前,弟子亡妻杨国

    秀在江上偶遇飓风,船几倾覆,幸赖我佛无边法力,使风息浪平,一家安然无恙。亡妻当时

    曾许下誓愿,为谢我佛恩德,将重塑金身,后因戎马战乱未果。今亡妻长辞人世,玉麟代其

    前来还愿。弟子涉千里远途,具一瓣诚心,谨奉白银五百两于桌前。”

    说罢站起,从袖口里抽出一张银票,恭恭敬敬地放在案桌上,又退下来,重新跪在蒲垫

    上,对着佛祖顶礼膜拜。曾国藩一直半低着头,眯着眼睛不说话,他被彭玉麟的虔诚所感

    染,对佛生发出一种敬意。

    “二位居士请起,小寺住持芥航法师在方丈室里恭候。”不知什么时候,曾国藩、彭玉

    麟的身后来了一位五十余岁气宇不俗的和尚。那和尚合十微笑说:“贫僧乃小寺知客,请二

    位居士随贫僧到后院去。”

    二位宫保大人顺从地起身,尾随着定慧寺的知客僧,从后门走出了大雄宝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