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书屋 > 穿越小说 > 曾国藩传 > (第五章完) 第一部 血 ..
    一 为筹军饷,不得不为贪官奏请入乡贤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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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忠源、吴文镕先后兵败而亡,给曾国藩刺激极大。江忠源与曾国藩相交十余年,曾国

    藩赏识、推荐他。江忠源也不负期望,军兴以来,建楚勇,守城池,屡立军功,两三年间,

    便由署理知县而升至巡抚,为湖南读书人走立军功而显达之路,树立了一个榜样。江忠源为

    谢曾国藩的知遇之恩,多次向朝廷禀报曾国藩在衡州练勇的业绩,并为他争取了扩勇的合法

    地位。在今后的岁月里,无论是在战场上,还是在官场上,江忠源都是曾国藩可以靠得住的

    朋友。不想正在功名日隆之际,却突然应了他当年“以节烈死”的预言。如同心中一根支柱

    被摧折,曾国藩心里有种空荡荡的感觉。吴文镕是曾国藩戊戌年会试座师,是一个于曾国藩

    有大恩的人。吴文镕从贵州巡抚任上奉调为湖广总督,途经长沙时,书报曾国藩来长会见。

    曾国藩因军务方殷,不遑离开。吴文镕到武昌后,多次请曾国藩派勇援助,并奏请朝廷下令

    调派。曾国藩因对湘勇出省作战无把握,宁愿冒着有负恩师与朝命之大不韪,都不肯派一兵

    一卒北上。他写信给恩师,要他坚守武昌,等几个月湘勇训练好了后再出兵。但朝廷的严

    责、湖北文武的讥讽,使得吴文镕不得不亲到前线督兵。战死前两天,他还给曾国藩写了一

    封信,说自己是被逼来到前线,必死无疑,环顾皖赣鄂湘四省,唯一能与洪杨作战的,只有

    衡州一支人马,要曾国藩好自为之。吴文镕的阵亡,使曾国藩负着一层深深的疚意。

    忽然又报围攻武昌的太平军分兵为二,一支由北王之弟韦俊统率,继续攻打武昌城,一

    支由翼王胞兄石祥祯与秋官又正丞相曾天养、春官又副丞相林绍璋、金一正将军罗大纲等统

    率,名号征湘军,挺进湖南,要打通天京至两广的道路。

    消息传到长沙,骆秉章火速上奏朝廷。咸丰帝降旨,令曾国藩尽快从衡州发兵,堵住征

    湘军南下,并进而北上救援武汉。

    接到皇上的谕旨,曾国藩仍按兵不动。这有几个原因,一是向广东定购的洋炮还只到八

    十座,大部分未到;二是大军启程,要几千夫役,这笔银子尚无着落。这几个月招募水师,

    开办船厂,靠的是郭嵩焘募来的二十万两银子。国库空虚,朝廷所拨的银子远不够用。湖南

    藩库只原来那一千号人的饷银,一两银子也未增。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没有银子,哪来的

    先行粮草?甚至连勇丁们近来训练的劲头也大大降低了。还有一个原因,是曾国藩不能对任

    何人讲的:有意缓点出兵,隔岸观火,看看骆秉章和鲍起豹在长毛面前丢城失地的狼狈相,

    到那时自己再来收拾残局,扬眉吐气,岂不更好?

    洋炮等一等就会来的,曾国藩并不着急。但银子缺乏,却最使他头痛。向衡州城里几家

    大绅士、大商号发出的捐饷书,已经五六天了,好比泥牛入海,无半点消息。曾国藩为此事

    十分心焦。

    “大人,捐饷一事有了点进展。”彭玉麟走进赵家祠堂,面有喜色地对曾国藩说。

    “呵?快坐下来谈谈。”就像久旱时听到一声雷响,曾国藩眼里射出兴奋的光芒。

    “昨天下午,杨健的孙子杨江派人邀我到他家去。”杨江为户部候补员外郎,两个月前

    丧母回衡州,其祖父杨健以湖北巡抚致仕。杨家是衡州城里绅士中的首富。曾国藩对杨江相

    邀甚感兴趣。忙问:“足下跟杨江熟?”

    “十多年前,卑职和他在东洲书院同窗,彼此相处得还好。当即我便过河到了江东岸杨

    府。杨江说,他收到了大人的信,对大人在衡州训练勤王之师十分钦佩,愿意尽力襄助。这

    几天,衡州城里也有几户绅商与他计议捐饷事。”

    “杨员外郎急公好义,真是国家忠臣。”刚才还只是听到远处的雷声,现在真的要下雨

    了,曾国藩很高兴。

    “杨家是衡州城里最有影响的士绅。只要杨家带头,几万饷银就不难得到。不过,杨江

    说他捐银可以,但有一点小小的要求。”

    “他有什么要求?”曾国藩的目光变得犀利起来,彭玉麟微微一怔。

    “杨江说,请大人代他上奏皇上,准许为其祖父在原籍建乡贤祠。”

    曾国藩摸着胸前的浓须,沉吟起来,他对杨健的情况是清楚的。杨健是衡阳人,嘉庆年

    间进士,授户部主事,累官郎中,外任府、道、运司、藩司,道光初,升湖北巡抚,道光二

    十五年在衡州病逝。衡州籍京官欧阳光奏请入祀乡贤祠。

    道光帝因杨健在湖北巡抚任上贪污受贿,官声恶劣而严斥不允。曾国藩时任詹事府右春

    坊右庶子,也讥嘲欧阳光的孟浪。

    现在却要自己出面,为贪官杨健申请。欧阳光覆辙在前,岂不要重蹈吗?不过,时过境

    迁,道光帝已换成了咸丰帝,且眼下军情紧急,饷银难得,皇上或许可以体谅。

    “杨健入祀乡贤祠一事,有奏驳在案。足下知道吗?”曾国藩问彭玉麟。

    “这件事,我从前也听说过。杨中丞为官的确欠清廉,但他已过世八九年了。作古的

    人,也不忍心多指责。也搭帮他在生聚敛一批银子,倘若是个担月袖风的人,他的孙子再有

    心,也是空的。”

    曾国藩淡淡一笑,没有做声。彭玉麟继续说:“我们目前急需银子,只要他肯拿出来就

    好。大人不妨为他写份奏折,准不准是皇上的事。实在皇上不允,杨江也怪不得了。”

    “他答应捐多少?”

    “他说捐二万两。”

    “杨家储藏的银子,少说也有二十万。捐二万,也太小气了。”

    “杨江说,待大人奏报朝廷,皇上允许后,他再捐五万。”

    “狡狯!”曾国藩在心里骂了一句。

    “杨江捐二万是少了点,不过,他一带头,其他绅商都会捐一些,凑起来,大概也不会

    少于七八万。只是他们都希望朝廷能给他们以奖叙。”

    “那是自然的。我会向朝廷奏明,为他们邀赏。”

    “看来大人同意替杨江上奏了。”

    曾国藩点点头说:“一张纸换来七八万两银子,尽管要担些风险,也是值得的。”

    “我看不会有多大风险,大不了就是当年欧阳光那样,斥责一通罢了。况且大人今天之

    举,纯为国家而作的权变,中间苦心,皇上一定会体谅的。”

    曾国藩同意彭玉麟的分析,默默地摸着胡须,不再做声,他在思考这份奏折应该如何措

    词方为妥当。

    二 出兵前夕,曾国藩亲拟檄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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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江一带头,其他绅商都跟着捐了些,几天之内,居然募到了九万两银子。各种规格的

    大炮近日内陆续运来一百座,曾国藩将银子拨到各营,命令作好启程准备。

    看着水陆各营人马这些日子来忙着擦磨刀枪,发放军备,搬运粮草,修缮战船,一派热

    火朝天的战前繁忙景象,曾国藩心里又兴奋又激动。已是午夜时分,蒸水和湘水交汇之处的

    石鼓嘴下,临时搭起的修造厂里,仍然灯光明亮,炉火熊熊。清脆的金属撞击声,一声声传

    进赵家祠堂。曾国藩站在顶楼上,深情地向石鼓嘴方向望去,似乎看见了从铁砧上飞溅的火

    星,看见了围观湘勇红通通的笑脸,一时心潮起伏难平。

    曾国藩生性稳重,不是那种情感易起易落的轻薄人。自从跟着唐鉴研习程朱理学后,更

    是自觉要求为人处世、办事治学,多用理智,少用感情,他崇拜,也模仿学习那种从容镇

    静、藏大智大勇于胸中而不露声色的古代名相风度。然而今夜,一颗心却像走火入魔样地不

    能安定。他点燃一支香,闭着眼睛,盘腿坐在床上,努力想象着当年谢安在淝水之战前围棋

    赌墅,得捷报后围棋如故的那种超人理智,强制自己安定下来……

    是的,曾国藩有千百条理由兴奋激动。从“勿言一勺水,会有蚊龙蟠”到“犹当下同郭

    与李,手提两京还天子”到“树德追孔孟,拯时俪诸葛”,从少年到青年到中年,一种渴望

    建大功大业,做非常之人的理想,一直贯穿着他的一生。但过去,这种理想只流露在诗文

    中,间或也流露在与至亲好友的书信谈话中。这些年来,官运虽亨通,究竟没有大功勋。今

    天,经过一年来忍辱负重、含辛茹苦的组建、训练,他的手中已有水陆二十营一万湘勇,加

    上长夫在内,将近二万。他是这支人马名符其实的统帅,只等他一声令下,水陆两路并进,

    旌旗蔽空,战舰如云,真可谓浩浩荡荡、威风凛凛。今后,他将亲自指挥这支人马,歼灭长

    毛,收复失地,做郭、李、诸葛的事业。三十年来的理想,今朝一旦成为现实,这个从荷叶

    塘走出,没有祖业和靠山,全凭自我奋斗的农家子弟,心情是何等的感慨万端!

    此刻,他想起蟒蛇精投胎的传说,想起陈敷的预言。公侯将相,真的已是指日之间的事

    了!当年的文弱书生,真的已是扭转乾坤的巨人了!

    此刻,他也想起长沙市民“曾剃头”的咒骂,想起鲍起豹、邓绍良的骄横,想起忍气吞

    声、移师衡州的痛苦。现在,这支湘勇已经建起来了,马上就可以打胜仗,扬眉吐气了!天

    下人即将看到,他曾国藩不是一个平庸的人!

    此刻,他还想起皇上的殷殷廑注,想起恭王、肃学士的热忱推荐,想起镜海师以一生名

    望为之担保的极端信赖,浑身热流滚滚。“我没有辜负你们的厚望,我曾国藩将是拯世济民

    的郭子仪、李泌!从此以后,将以频频捷报报答你们的知遇之恩!”曾国藩几乎要从心底里

    呼喊出来。

    南国暮冬之夜,天气仍然寒冷,今夜曾国藩却浑身燥热,他解开旧棉袍上的布扣子,心

    里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快慰。远处传来一阵马嘶,是值夜的马伕在添加草料。“马作的卢飞

    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几百年前辛稼轩的长短句,仿佛

    就写的此时他的心情。而曾国藩比辛弃疾幸运,他不必发出“可怜白发生”的悲叹,他正当

    年富力强,就可建轰轰烈烈的功业!

    “这样一场堂堂正正的讨逆之战,出兵前夕,应当有一篇檄文!”由辛弃疾的词,曾国

    藩忽然想到了骆宾王的《讨武氏檄》。当年那场顷刻溃败,不起任何作用的徐敬业的讨伐,

    本该早被历史淘汰,就因为有骆宾王的那篇檄文,才使得一千多年来,人们谈论不息。自己

    这次奉旨讨伐,必将取得胜利,决不是徐敬业起兵所可比拟的,应当有一篇比《讨武氏檄》

    更好的文章!它要以斑斓的文采,宏大的气魄,传神的文字,铿锵的声调,伴随着这场震古

    烁今的战争流芳百世,让后人在读这篇檄文时,缅怀前人的丰功伟绩。

    曾国藩觉得前代檄文虽多,但除骆宾王那篇外,都非好文章,那是因为都是捉刀者所

    为。一个以咬文嚼字为职事的文人,怎能有三军统帅那种吞吐天地的气概和旋转宇宙的雄

    心。这篇文章当由自己亲手执笔!

    是的,曾国藩本来就是个作文的高手。进翰苑之初,他便跟着梅伯言,入了桐城派的藩

    篱,对姚鼐的古文很喜爱,并赞同姚鼐的古文理论。曾国藩刻苦钻研古文的写作。几年之

    间,他便名重京师,求其作文者络绎不绝,连房师季芝冒的诗集付梓,都请曾国藩代为作

    序;士人以求得曾国藩一篇文章为光荣。曾国藩深受姚鼐的影响,喜气势浩瀚、瑰伟飞腾、

    雄奇壮大的阳刚之美,作起文来,气势充沛,声光炯然。但他才思并不敏捷,每作一文,都

    要搜肠刮肚地冥思苦想,有时弄得精疲力竭,写好后,改而又改,直到他满意的时候,才拿

    出来给朋友们看。这最后改定的文章,往往得到文坛的很高评价。但过去所作的数百篇文

    章,跟将要写出的这篇檄文相比,算得了什么!曾国藩想,那些诗序、文序、寿序,那些墓

    表、墓铭,要么是借题发挥,要么是无病呻吟,要么是碍不过情面而言不由衷,即使写得再

    好,也不过只是一篇好文章而已,它决不能跟这篇檄文相比。这篇檄文可以振作士气,赢得

    人心,威慑敌人,瓦解胁从。它的作用,甚至能超过一支雄师劲旅,不然自古以来,何以有

    “传檄定天下”之说呢?在这样的檄文面前,一切文人之作都将显得软弱无力、黯淡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