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书屋 > 穿越小说 > 曾国藩传 > (第一章完) 第一部 血 ..
    这句话要是从别人口中吐出来,说者和听者都会当作一句笑话,现在他们都没有笑,似

    乎封侯拜相对左宗棠来说,只是早迟而已。

    “好吧!就暂不付梓吧!就诗谈诗,我尤其喜欢《癸已燕台集感八首》和《二十九岁自

    题小像八首》,其忧国忧民之意态,苍凉悲壮之风格,足可以和老杜《秋兴八首》媲美,而

    其间那股郁闷不解之气,更能使诸多怀才不遇的士人引起共鸣。”

    “曹霑写《石头记》,自题‘字字看来都是血’。其实,他那些东西算得什么!我的这

    些文字,才真正是血和泪的凝结。这本自定稿,还是这两天才编成的。筠心是第一个读者,

    你是第二个。我很想听你谈谈,看你和筠心,谁真正是我的诗中知己。”

    “诗中知己,自然要推嫂夫人。”欧阳边说边翻开《四十自定稿》,“我刚才讲过,两

    个八首我最喜欢,另外还有感春四首也很好。从全篇立意、用字来看,又以这两首最佳。”

    欧阳指着《癸已燕台集成八首》中的第一首和第五首念了一遍:

    世事悠悠袖手看,谁将儒术策治安。

    国无苛政贫犹赖,民有饥心抚亦难。

    天下军储劳圣虑,升平弦管集诸官。

    青衫不解谈时务,漫卷诗书一浩叹。

    西域环兵不计年,当时立国重开边。

    橐驼万里输官稻,沙碛千秋此石田。

    置省尚烦它日策,兴屯宁费度支钱。

    将军莫更纾愁眼,生计中原亦可怜。

    赞道:“这才是真正的廊庙之音,可惜不达天听!就个别句子来说,‘书生岂有封侯

    想,为播天威佐太平’,气魄雄豪;‘和戎自昔非长算,为尔豺狼不可驯’,识见超

    迈……”

    “你呀!尽说好听的,什么气魄雄豪,识见超迈。”左宗棠打断欧阳的话,“‘群公自

    有安攘略,漫说忧时到草莱’。肉食者自能谋之,我辈有何用?”左宗棠开始愤愤不平了。

    “肉食者鄙,未能远谋。他们若真有安攘之策,我今天怎么会到东山来找你。”

    “东山可是个好地方呀!‘安得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静胡沙’。湘阴东山也有谢安

    石,恨无桓温相邀。”左宗棠气愤得站起来。

    “天生我材必有用。季高,你不要太气恼了。听说新来的张抚台是个干才,我看他迟早

    会用你的。”

    “这些老爷们,无事时威风十足,有事时束手无策,都不是共事的人。胡润芝来信说,

    已向张亮基作了推荐,劝我莫老死柳庄。我已经死心了,今生今世,长作湘上老农。我今年

    春上给贺仲肃回了一封信,我念两句给你听听。”左宗棠反背着手,在书房里边走边念,

    “‘东作甚忙,日与佣人缘陇亩。秧苗初茁,田水琮琤,时鸟变声,草新土润,别有一段乐

    意。安得同心数辈来吾柳庄一晤谈乎!’只要你们常来我这里走走,一起饮酒赋诗,煮茗论

    文,长此一生,岂不甚好。”

    “好是好,但这些好处只能让与别人。你难道忘记令兄的期望吗?‘青毡长物付诸儿,

    燕颔封侯望予季’。听说,这还是伯母大人的意愿。”

    “大丈夫不封万户侯,枉此一生。但宗棠生在今世,时运不佳呀!”

    欧阳最清楚左宗棠的志向,知道刚才无意间触动了他心中最大的遗憾,弄得本来谈笑风

    生的气氛骤然冷落下来,不免有点失悔。恰好,周夫人过来添茶,欧阳立即笑着对周夫人

    说:“嫂夫人,我给你说段故事吧!”

    “好啊!难得你兴致高,我成年缩在闺房里,耳目闭塞,正要听你讲点新闻故事开拓心

    胸。”周夫人很高兴,挨着宗棠的身边坐下来。

    “那一年,我和一个朋友乘舟北上,进京应会试。舟过洞庭湖,在一个小渡口边停下,

    天色已晚。那个朋友在伏几作书,我问他写给谁,他说给内子写封家信。正在这时,舟子呼

    他上岸去玩玩。信放在几上,匆忙间未封缄。我那时年轻,好奇心强,想看看人家的情书是

    怎么写的。开头几句写些别后情事,与常人无异。惟中间一段使我感到惊奇。”欧阳停了一

    下,看到宗棠和周夫人都在聚精会神地听着,“信中这样说:有一夜,舟停在僻静处。到半

    夜时,忽然水盗十余人,皆明火执仗入舱,以刀尖启开我的帐子,我奋起大呼,仗剑与这些

    水盗搏斗。众盗不支,相继败走,退至舱外。我又大呼追赶,盗贼吓得纷纷坠于水中,恨不

    能游水,眼睁睁地看着他们逃走了。”

    “季高,小岑讲的那个朋友是你吧?我记得道光十三年,你从洞庭湖托人带回的信上,

    写的正是这桩事,你那次也是与小岑同舟的。”

    左宗棠看了看周夫人,没有回答。

    “嫂夫人,此人正是季高,我今天要当面戳穿他。他杜撰这个英勇的故事,其实完全是

    捏造。季高,你今天要向筠心赔罪,你骗了她整整二十年。”欧阳笑起来。

    “我当时真的完全相信。一方面为他担心,一方面又为他骄傲。我那时想,季高真是个

    英雄。今天才知道,原来是假的。”周夫人嗔了左宗棠一眼。

    左宗棠闲闲地说:“你这个人真怪,你当时又未跟我同梦,安知我所为耶?”

    “做梦?”兆熊惊奇地问,“你说你信上所写的都是梦境吗?”

    “是的,一点不假。”左宗棠诡谲地笑着。

    “你把梦境写得历历如真事,闺阁之中,也能这样大言欺人吗?”兆熊很不能理解左宗

    棠的这种做法。

    “哎!小岑,你真是个痴得可爱的人。”左宗棠叹了一口气,正正经经地说,“那夜睡

    觉前,我偶读《后汉书·光武纪》,见范晔所叙昆阳之战,王寻、王邑陈兵昆阳城下,包围

    数十重,列营百余座,旌旗蔽野,埃尘连天,钲鼓之声闻数百里,而光武以三千敢死队终破

    寻、邑百万之众。适逢大雷电,屋瓦皆飞,雨下如注,河水暴涨,溺死者数以万计,水为之

    不流。细思古来数不清的战役,哪一仗能与昆阳之役相比?光武真英雄也。如此神飞意动,

    不觉睡去,当夜即梦水盗来犯。自思光武亦人也,面对百万虎狼尚且不惧,我左宗棠还怕几

    个跳梁小丑不成!瞬时胆气倍增,便挥刀与之搏斗,一如当年光武败莽军样,杀得水盗鬼哭

    狼嚎,片甲不留,心中有一股从未有过的畅意。醒来后,我看着无边无涯的湖水,头脑开始

    清醒,心想:昆阳之役真有此事吗?三千兵卒真可以打败百万之众吗?光武帝怕是和我一

    样,也在做梦吧!又想到前史所载淝水之战、赤壁之战、长勺之战、城濮之战、牧野之战,

    怕也都是梦境吧!前人说梦,后人当真。一部二十三史,或许有一半是左宗棠舟中斗水盗的

    故事。小岑兄,”宗棠拍拍兆熊的肩膀,笑道,“范晔可以杜撰昆阳之役,前人可以杜撰二

    十三史,左宗棠就不可以杜撰一个小小的英雄故事吗?你这样大惊小怪,诚如古人所说的:

    痴人不可以说梦。”

    兆熊本想揶揄下宗棠,现在反而被他揶揄一顿,觉得有点扫兴,继而一想,宗棠的话寓

    意极深,看来那信中所言不是一时的率尔操觚,而是心中情绪的借机发泄。想到这里,兆熊

    也会心地笑了。

    喝一口茶,兆熊又说:“好了,往事过矣,不再谈它,我的评诗还没完哩,还有几句我

    也喜欢:‘蚕已过眠应作茧,鹊来绕树未依枝’,耐人寻味;‘赌史敲棋多乐事,昭山何日

    共茅庵’,情趣高洁……”

    “哈哈哈,”左宗棠听到这里,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小岑兄,你与筠心是英雄所见

    略同。但恕我说一句直话,你们都还算不得我的诗中知己,最好的诗你们都没看出。”

    “你自己说说,哪一首?”

    “你读读这首。”左宗棠翻了几页,指着《催杨紫卿画梅》说。

    兆熊看时,也是一首七律:

    柳庄一十二梅树,腊后春前花满枝。

    娱我岁寒赖有此,看君墨戏能复奇。

    便新寮馆贮琼素,定与院落争妍姿。

    大雪湘江归卧晚,幽怀定许山妻知。

    “你看看,我像不像林逋?”

    望着左宗棠那副得意的样子,欧阳兆熊觉得十分有趣。他想,自己与左宗棠交往二十余

    年,竟没有完全了解他。原先总以为他是管仲、乐毅一流人物,却不知他也有陶渊明、林和

    靖的胸襟。真是一位可人!兆熊说:“像是像,不过,有最重要的一点不像。人家和靖居士

    是梅妻鹤子,你却是妻儿成群。”说罢,二人都开心地笑起来。

    隔一会,兆熊猛然想起一件事,说:“季高,我这次由大梁回湘潭,在岳州城里意外遇

    见一位老朋友。你猜猜是谁?”

    “谁?莫不是吴南屏?”

    “不是。吴南屏是岳州人,遇到他不算意外。”

    “郭筠仙?他前向去了趟岳州。”

    “也不是。”

    左宗棠想了想,实在想不出,笑道:“你的朋友,三教九流、天上地下的都有,我哪里

    想得出!”

    “曾涤生。”兆熊轻轻地说。

    “涤生!你怎么会在岳州城里见到他?”左宗棠很惊奇。

    “他是奔丧回来的。伯母去世了。”

    “老太太什么时候去世的?我们一点音信都不知。他自己还好吗?”

    “他自己还好,就是老了点。这次去江西主考乡试,在途中得到讣告。本已蒙皇上恩

    准,乡试完毕,就回湘乡省母。谁知竟不能如愿。”

    “是呀!再大红大紫的人也不能事事如愿。”左宗棠又来感慨了,“涤生这些年也算是

    青云直上,比我只大得一岁,侍郎都已当了四五年。论人品学问是没得说的,但论才具来

    说,不是我瞧不起他,怕排不得上等。”

    欧阳兆熊知道,左宗棠和曾国藩之间曾有过一段有趣的互相讥讽。那是道光十九年冬,

    曾国藩散馆离湘乡赴京,途中路过长沙住了几天。一日,左宗棠与郭嵩焘及弟郭昆焘、江忠

    源等人一起去拜访曾国藩。大家议论国是,兴致很高。左宗棠爱发表一些标新立异的观点,

    又最会讲话,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曾国藩总是说不过他,心中略有点不快。临到客人们告

    辞时,曾国藩笑着付左宗棠说:“我送你一句话:季子自称高,仕不在朝,隐不在山,与人

    意见辄相左。”

    话中嵌着“左季高”三字。左宗棠听后微微一笑,说:“我也送你一句话:‘藩臣当卫

    国,进不能战,退不能守,问你经济有何曾?”

    也恰好嵌着“曾国藩”三字。曾国藩惊叹左宗棠的才思敏捷。二人一笑作别。虽是一段

    笑话,但左宗棠对曾国藩不服气的心情,便为朋友们所周知了。在这点上,欧阳兆熊与左宗

    棠看法一致。他听了左宗棠的感慨后,点头说:“涤生官运是好,要说才能,别省不说,就

    拿我们湖南一批出头露面的读书人来讲,像涤生那样的人,少说也有十个八个。”

    二人正闲扯着,张氏进来,说长沙陶公馆来人了。

    五 计赚左宗棠

    --------------------------------------------------------------------------------

    门外站的正是陶府的家人陶恭,左宗棠出门亲迎。陶恭随着左宗棠来到客厅,只见客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