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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警句,豪情满怀,壮志凌云:此生定要以范文正公为榜样,干一番

    烈烈轰轰、名垂青史的大事业!而眼下的岳阳楼油漆剥落,檐角生草,黯淡无光,人客稀

    少,全没有昔日那种繁华兴旺的景象。曾国藩感到奇怪。他心里想,或许是今日的心情大异

    于先前了吧!

    曾国藩上了二楼,拣一个靠近湖面的干净座位坐下,荆七坐在对面。刚落座,酒保便满

    面堆笑地过来,一边擦着桌面,一边客气地问:“客官,要点什么?”不等回答,又接着

    说,“小楼有新宰的嫩黄牛,才出湖的活鲤鱼,池子里养着君山的金龟,螺山的王八,还有

    极烈极香的‘吕仙醉’。李太白当年喝了此酒,在小楼题诗称赞:‘巴陵无限好,醉杀洞庭

    秋。’……”酒保正滔滔不绝地说得高兴,荆七不耐烦地摆摆手:“你在嚼些什么舌头!看

    看这个。”说罢,扬起系在腰上的麻绳。

    酒保一看,立即收起笑容:“小的不知,得罪,得罪!”随即又说,“客官不吃荤的,

    小楼也有好素菜:衡山的豆干,常德的捆鸡,湘西的玉兰片,宝庆的金针,古丈的银耳,衡

    州的湘莲,九嶷山的蘑菇。”

    这些菜名,曾国藩听了很觉舒畅。寓居北京十多年,常常想起家乡的土产。他对酒保

    说:“拣鲜嫩的炒四盘来,再打一斤水酒。”

    “好嘞!”酒保高声答应,兴冲冲地走下楼去。很快便端上四大盘:一盘油焖香葱白豆

    腐,一盘红椒炒玉兰片,一盘茭瓜丝加捆鸡条,一盘新上市的娃娃菜,外加金针木耳蘑菇

    汤。红白青翠、飘香喷辣地摆在桌上。曾国藩喝着水酒,就着素菜,吃得很是香甜。喝完

    酒,酒保又端来两碗晶莹的大米饭,曾国藩吃得味道十足。不仅是这些日子,他仿佛觉得自

    从离开湖南以来,就再也没有吃过这么好的饭菜了。“还是家乡好哇!”曾国藩放下筷子,

    感慨地说。刚放下碗,酒保又殷勤地端来两碗热气腾腾的茶,说:“客官看来是远道而来,

    不瞒二位,这茶是用道地的君山毛尖泡的。”见曾国藩微笑地望着自己,酒保心中得意,

    “客官有所不知,君山上有五棵三百年的老茶树。当中一棵,是给皇上的贡茶,左右两边两

    棵是抚台大人和知府老爷送给亲戚朋友的礼品。左边第二棵是茶场老板的私用,右边第二棵

    则是小楼世代包下的。不是小的吹牛,这碗茶在京城,怕是出一百文也买不到,小楼规矩,

    每位客官用完饭后,奉送一碗道地的君山茶。”酒保边说边利索地收拾碗筷,擦干净桌面,

    下楼去了。

    曾国藩呷了一口茶,虽比不上京师买的上等毛尖,但也确实使人心脾清爽。他没有想

    到,破败的岳阳楼上却有这样好的饭菜和能说会道的酒保,心情舒畅多了。他端起茶碗,向

    窗外的湖面眺望。阳光照在湖水上,泛起点点金光。远处,一片片白帆在游弋。极目处,有

    一团淡淡的黑影。曾国藩知道,那就是君山。近处,沿湖岸停泊着一个接一个木排。这些木

    材大半出自湘南山区,扎成排后顺着湘江漂流,越过洞庭湖,进入长江,再远漂武昌、江

    宁、上海等地。放排的人叫做排客。排客们终年在水面漂浮,把家也安在排上。排上用杉树

    皮盖成小棚子,家眷就住在里面。曾国藩正颇有兴趣地看着楼下几个排上人家的生活,不料

    湖面陡然起风了,满天乌云翻滚,像要下雨的样子。刚才还是明镜般平静的湖面,顿时波浪

    翻卷。风越刮越大,波浪也越卷越高,湖面上的木排随着波浪在上下起伏,几个离岸边不远

    的木排在迅速向湖边靠拢。大雨哗哗而下,雨急风猛,温顺的洞庭湖霎时变成了一条狂暴的

    恶龙。曾国藩坐在楼上,浑身感到凉飕飕的。他有点担心,这座千年古楼,会不会被这场暴

    风雨击垮?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他看到离岸边约百来丈远的湖面上,一个小排被风浪打得左右摇

    晃,却一步也不能前进。一个汉子死死地扶着排后舵把,另一个汉子急得这边跑到那边。猛

    地一个大浪打来,木排上低矮的杉树皮屋垮了,一个木箱被水冲到湖里。两边跑的汉子纵身

    跳到水中去抓木箱。木排上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吓得蹲在排上,紧紧地抓着一根缆绳。一个

    四十余岁的妇人急得在排上前后乱窜。又一个大浪打过来,小女孩被卷进了湖中。“不得

    了!”曾国藩喊了一声,放下茶碗,猛地站起。荆七也赶紧站起,紧张地倚着窗口观望。正

    在这危急时刻,湖边木排上跳下一个年轻人,冒雨迎浪向湖中游去。只见那青年一个猛子扎

    入水底,刚好到排边又露出头来。他轻捷地游到手脚乱抓的小女孩身边,把她高高托出水

    面,游到排边。曾国藩到这时才舒了一口气。那青年上了木排,用手指指点点,排上的汉子

    拿来一大捆粗绳。青年接过绳子,走到排头,将绳子一头系在排上,另一头系在自己腰上,

    复跳入湖中,用自己一人之力在前面水中拉排。那木排居然跟着年轻人前进起来,湖边观看

    的人一齐喝采。曾国藩被眼前这一幕惊呆了。木排缓缓地向岸边移动,平安地来到岳阳楼脚

    下。排上那两个汉子上得岸来,扶住年轻人,纳头便拜。

    曾国藩对那个年轻人见义勇为的品德和罕见的神力感慨不已,对荆七说:“你去请那位

    壮士来,我要见见他。”

    一会儿,荆七带上一个人来。曾国藩见来人身穿一套粗布衣裤,头上包着一块黑布,四

    方脸,粗黑的眉毛,大而有神的眼睛,鼻梁端正,两颊丰满,心中甚是高兴。他站起来,伸

    手指着对面一方座位说:“壮士请坐!”

    “在下与老爷素不相识,岂敢冒昧。”

    “壮士刚才救人救排的举动,乃英雄豪杰的作为,令鄙人钦佩不已。壮士不必客气,坐

    下好叙话。”

    曾国藩待年轻人坐下后,又吩咐荆七:“叫酒保速来几盘荤菜,外加一斤‘吕仙醉’。

    再上一盘素菜,半斤水酒。”

    须臾酒保端上酒菜来。曾国藩叫荆七满满地给客人倒一杯酒,然后自己举起酒杯来,

    说:“鄙人因重孝在身,不能用烈酒荤腥,借这水酒素菜,聊陪壮士喝两杯。”

    年轻人并不多谦让,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好!壮士真豪侠之士。”曾国藩又叫荆七筛酒,问:“请问壮士尊姓大名,何处人

    氏?青春几何?”

    “在下姓杨名载福,字厚庵,长沙县人,今年三十岁。”

    曾国藩频频颔首,不待杨载福发问,便自报了姓名,说:“鄙人在武昌一官员家教公子

    读书,上月老母不幸去世,现回湘乡为母亲办理后事。”

    “原来是位饱学先生,载福失敬了。”杨载福说着站起来重施一礼。

    曾国藩连忙叫他坐下,又劝他喝了一杯酒。

    “杨壮士舍己救人,品德高尚,且气力之大,鄙人从未见过第二人,壮士能赏光应邀,

    鄙人很是感激。请问壮士,你这般神力是如何练出来的?”

    “承老先生夸奖,实不敢当。”杨载福放下杯筷,恭敬地答道,“载福生在放排人家。

    父亲经营一辈子排业,只因生性仗义疏财,家中并未落下积蓄。载福小时,家父曾请了一位

    先生教我读书识字。怎奈载福不上进,所爱的是跑马射箭、使枪弄棒。家父想到排上常年要

    请武师保镖,不如干脆让我弃文就武,于是请来南北武林高手,教我武功。我在师傅们的指

    教下,略有长进,十八岁便开始随父闯荡江湖,见过一些世面,也会过不少强盗英雄。前年

    家父弃世,便自己单独放起排来。”

    曾国藩一边听杨载福讲话,一边细细地端详他。见他双眼乌黑发亮,正应相书上所言

    “黑如点漆、灼然有光者,富贵之相。”左眉上方一颗大黑痣,又应着相书上所言“主中年

    后富贵”。对于相书,曾国藩既相信又不全信。他喜欢相人。

    一方面将别人的长相去套相书上的话,另一方面,他又看重这人的精神、气色、谈吐举

    止,尤重其人的为人行事。将两方面结合起来,去判断人之吉凶祸福。眼前这位杨载福,凭

    着他多年的阅历和相人的经验,两方面都预示着前程远大,只可惜埋没在芸芸众生之中,得

    不到出人头地的机会。应当指点他。曾国藩待杨载福说完后,问:“目今兵戈已起,国家正

    要的是壮士这等人才。不知壮士肯舍得排业,去投军么?”

    杨载福答:“家父从小就跟载福说过: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我也常想,倘若这点

    能耐能被在位者赏识,为国家效力,今后求得一官半职,也能告慰先父在天之灵了。”

    好!有志气!”曾国藩高兴地说,“鄙人与湖南巡抚有一面之交,我为你写封荐书,你

    可愿去长沙投奔骆大人?”

    “愿意!”杨载福站起来,爽快地回答,“尽管长毛正在围攻长沙,别人都说长毛厉

    害,但载福不相信,我偏要在炮火之中进长沙。”

    荆七从酒保处借来纸笔,曾国藩写了几句话,用信封封好,交给杨载福。杨载福郑重地

    接过信,藏在贴身衣袋里,然后对曾国藩倒身一拜:“老先生在上,受载福一拜。今生若有

    个出头之日,定然不忘老先生的大恩大德。载福这就到排上去料理一番,三五天之内即赴长

    沙投奔骆大人。”

    说罢昂首下楼而去。曾国藩即命荆七与酒保会帐,然后也离开了岳阳楼。

    三 摆棋摊子的康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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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国藩从岳阳楼上下来,想起无意间结识了一位本事出众的江湖好汉,又给他指引了出

    路,心中甚是快乐,一个多月来母丧的悲戚暂时淡忘了一些。看看离天黑尚有个把时辰,便

    信步来到岳州城的闹市区。只见三街六市,人来人往,百行百业倒也齐全。十字路口一家当

    铺门前围着一堆人,地上摊开一张纸,纸上画着横竖交叉的格子,上面布着几颗黑白棋子。

    原来是街头对弈!曾国藩年轻时有两个嗜好:一个是吸水烟,一个是下围棋。后来,水烟戒

    了,对围棋的兴趣却始终不减。只是在公事忙时,尽量克制着少下。自从六月份离京以来,

    两个多月没有下围棋了,今日一见,如同故友重逢,饶有兴趣地驻足观看。

    棋局上首坐的那人,在二十三四岁左右,脸色苍白,满脸胡须犹如一丛茅草,衣裤皱皱

    巴巴的,像有半年未换过了。

    他的脚边用石块压着一张纸,上书:“康福残局。胜一局收钱十文,败一局送钱二十

    文。”原来是个摆棋摊子的。曾国藩正想走开,却想起看了这样久,却一直不见二人动过一

    子,感到奇怪。再细看一眼,只见康福执黑,执白的人一枚子举在半空多时,不能将它定在

    何处。曾国藩替那人着想。他越想越惊异,这黑子居然无从攻破!他开始对这位摆棋摊子的

    康福另眼相看了:棋艺不错,看来自己也不是他的对手。正思忖间,人圈外有人在大喊大

    叫:“谁敢在我的地盘上逞威风,赶紧识相点滚开!”说着便分开众人,冲了进来,后面跟

    着三个恶狠狠的打手。康福抬起头来,望了来人一眼,说:“相公,你不认识了?前天在桥

    边你还跟我对弈了一局。”说罢站起来。

    围观的人见势头不对。都纷纷散开。

    曾国藩这时才看见康福的布鞋头上缝了两块白布,这是沅江、益阳一带的风俗:为死去

    的父母服丧。

    “谁跟你下过棋?不要胡扯!”闯进来的人一脸凶恶,“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你

    在我的地盘上做了半天买卖,居然可以不经过我的允许,好大的胆子!”

    “好,好!既然相公不允许,我这就走,这就走。”康福弯下腰,收拾棋子,准备走。

    “好轻松!说走就走?”凶汉子卷起袖子,拦住康福。

    “不走怎的?你说!”康福并不示弱。

    “拿出一百两银子来,我放你走!”

    “岂有此理!我今天一天在这里还没有赚到半两银子。你不是存心讹人吗?”康福小心

    地将棋子装进布袋,从容地说。

    “没有银子,就拿棋子作抵押。”凶汉一挥手,“弟兄们,给我抢棋子!”